迈克尔·波兰尼的《个人知识》

二战后的德国,曾流传这样一个笑话:聪明、诚实、相信法西斯,在一个纳粹成员身上,三者不可能同时为真。如果一个真正聪明的人,说他坚信法西斯,那他一定在撒谎。

这个“不可能三角”,也被演绎成其他的版本:

聪明、道德和财富,在一个富人身上,三者不可能同时具备。如果一个人聪明而又富有,那么,在他财富的血管里,流淌的一定是肮脏的血液。

这两个故事,我看到最犀利的评论是:人类很聪明,但大部分人的聪明,用在了让其他人变笨上,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就成了那个最愚蠢的人,因为失去了道德。

▌智慧,不仅关乎理性,更关乎道德

当我们安慰辛苦劳作的自己或朋友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劳动最光荣,劳动者最伟大。”

其实,自然界所有动物的存在,都以劳动为基础。人之所以为人,最根本的原因,不是人类会劳动,而是人类的理性思维能力。

人类的理性,表现在人可以通过观察现象、总结经验、思考原因,从而形成对某一事物的抽象概念,并进一步运用到其他活动当中,以满足自己的需要。

动物也能靠经验做出选择,但靠的只是本能和经验,而非理性思考。

譬如,同样面对火,动物的反应是恐惧,因为经验告诉它,火会烧死自己,所以要远离,动物对火的认识,经历了从害怕到靠经验判断远离的过程。

人类刚一开始,也很害怕火,但经过长期观察,发现靠近火焰感觉比较温暖、被烧死的野兽味道更鲜美,木头可以燃烧,等等。

人类通过这些观察,在意识中逐渐形成一个对火焰的抽象概念,包含火焰的各种特质——跳跃、高温、散发光和热,最终,人类开始学会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制造火。

从害怕——仔细观察——抽象出概念——为满足需求制造火的过程中,正是人类的理性思维能力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因此,是理性,将人从动物中区分开来,是理性创造了人。

理性不仅创造了人,也是理性将世界改造成了今天的样子。理性是如此的重要,但马丁·路德·金却说:徒有理性而没有道德的人,是最危险的歹徒。

因为人和人的理性能力差别非常大,如果没有道德约束,理性就成了恃强凌弱的工具。道德沦丧的地方,奉行的常常是弱肉强食、优汰劣胜的野蛮法则。

一个人的知识,不等于智慧,用知识去造福他人与社会才是智慧;聪明、狡诈、阴谋都不是智慧,智慧必须以道德为圆心。

同样,一个企业或者组织,如果失去了善或正义性,一定得不到组织内外成员的信任和支持,这个组织迟早要垮掉。

可见,只有理性,没有道德,人类恐怕早已被自己的理性毁灭无数次了。说一个人智慧,是对他最大的褒奖,因为智慧不仅关乎理性,更关乎道德。

▌警惕那些扮作智慧的魔鬼

历史上出现过很多天才,他们拓展了人类智慧的边疆,现代文明站在他们的肩膀上:

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老子、孔子、达芬奇、牛顿、爱因斯坦、哈耶克、杨小凯、乔布斯……名单还可以继续列下去,但天才终究是有限的,而且天才的智慧,是很难被复制和扩展的。

历史上同样出现过无数个恶魔,他们扮作智慧的魔鬼,犯下的却是罄竹难书的罪行:

希特勒、本·拉登、萨达姆……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名单上的名字会越来越少,但这种诱惑,却一直被复制和放大。

为何天才难复制,魔鬼在人间?20世纪伟大的思想家哈耶克,关于知识分工的洞见,真正触及到这一问题的底层逻辑。

一般认为,我们生活在“物”的世界中,每个人以劳动分工的方式参与社会协作。

但是,在哈耶克看来,世界是由人的知识和信息组成的。任何物的毁灭,只要人类保有知识、信息,都可以很快被重建。

比如一座大楼被毁灭,只要建筑的信息都在,就可以很快重新建造一座一模一样的大楼。
哈耶克进而认为,无论什么形式的分工,都是人利用特有的理性、存储的知识信息,参与协作、整合,这些知识片段整合在一起,就构成了我们所需要的产品和服务。

因此,劳动分工的本质,是知识分工

知识分散在每个人的大脑中。一个人即使再聪明,也掌握不了全部知识,处理不了所有数据。这种知识是零散的、独有的、甚至是不可言说的,哈耶克称之为“局部知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部知识,也都是在利用自己的“局部知识”做出决策。

世界是不确定的,为了适应这种不确定性,需要每个人能够随时随地利用自己的局部知识。

这种局部知识的运用,要求产权主体拥有自决权——一种自主利用这种知识的权利。这必然反对任何形式的强制,而指向自由的契约。

以上是哈耶克写在《科学的反革命》等作品中的洞见。所以,哈耶克反对用一个人的局部知识,取代所有人的局部知识;反对用一个人的理性,替代所有人做决定。

——哪怕这个人真的全知全能,哪怕这个人的愿望有多么的善良和美好,结果都是一条通往奴役之路。

如果说一个人的智慧,体现为他的局部知识,那么人类最伟大的智慧,就是寻找和发现一个能让所有人的局部知识自由协作的、可以扩展的秩序。

▌人类迄今最伟大的智慧

哈耶克关于局部知识与知识分工的洞见,可颠覆以往的认知。

狩猎时代,人们靠采摘、打猎为生。人类最伟大的智慧,是发现“种子掉在土地上,可以生长出新的作物”这一局部知识。没有它,土地、劳动是变不成粮食的。

为了获取更多的食物和财富,人类开始制造复杂工具,开垦土地,深耕细作——财富是局部知识被运用的结果。

然而,在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国王和皇帝们,不是让每个人的局部知识不断涌现,而是沉溺在“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的幻觉中,用强制的方式,将土地和人口控制在手中,将百姓束缚在土地上,然后自己一个人发号施令。

到了近代,发端于欧美的两次科学技术革命,被看作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理由是资本主义仅仅前一百年所创造的财富,就超过了以往历史的总和。

然而,财富只是智慧的副产品,现代文明的本质,不是发明了多么先进的技术,也不是创造了多少炫目的财富,更不是抵达地球多少光年之外的宇宙,而是发现了一种新的分工合作秩序

在这个秩序中,没有了之前的皇帝和国王,政府和民众之间不再是人身依附关系,而是一种基于契约的信托关系

——政府是公共事务的管理者和私有财产的保护者,不与民争利;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权力,必须要进行制约。

企业家、科学家、教师、律师、医生、作家、工程师等各行各业的精英和普通人,都是有自利动机的自由人,每个人依靠自己的局部知识,在市场上,以契约的方式,参与知识分工和社会协作。

企业是人类知识分工最重要的载体。“企业制度是一种特殊的组织分工交易形式,企业家和员工之间,是基于承担不同风险、分担不同性质的企业剩余,而形成的一种天然不对称关系”。

在自由市场制度下,雇主与雇员之间的不对称关系,是基于双方的自由选择而非强制,因此,不同于主人与奴仆的关系,或封建主与农奴之间的封建关系。

这是一种基于每个人的自由选择而非强制的开放秩序;一种能让所有人的局部知识自由涌现的自发秩序;

这是一种可以不断向外扩展的秩序;一种自由的、公平的,因此也是道德的文明秩序。

由此可见,对于知识的理解和运用,不但关系到对于劳动分工的认识,更关系到我们生存方式的选择、道德的建构,以及文明秩序的发展方向。

然而,很少有人意识到,我们知道的知识、那些可以被我们表达出来的知识,仅仅是人类知识大厦中的冰山一角;真正支配我们学习、生活甚至思考的,却是处于我们意识之外、难以被触及的缄默知识。

迈克尔·波兰尼的《个人知识》第一次系统地阐明了这部分被忽视的缄默知识,揭示出人类智慧拓展、社会前进、清醒生活的核心知识“密码”:

◎理解世界、重塑“知识观”的颠覆之作:理解人类社会的灾难,以及当下社会的问题,需要的是底层认知路径的更新。因为,知识是每个人赖以理解自身的视角、建构世界的方式。而波兰尼试图颠覆、重塑的,正是人们比三观更隐秘、更基底的底层认知——“知识观”。

◎认识自己、通往真正智慧的清醒之书:现代信息网络给我们带来了海量的知识,所知越来越多,理解却越来越少。一般意义上的知识,并不能给我们带来智慧;对道理的领悟、智慧的运用,来自用身体传达的隐默知识,来自隐默知识中的信念和激情。每个期望更清醒地生活、使自己创造更大价值的人,都离不开波兰尼与他的思想。

◎当下亟需的科学与人文双重视野:只有同时站在科学和哲学巅峰的思想家,才能洞悉当下复杂知识链条下的根本问题。要想建构完整的世界、直面现代的危机,必须有超越科学与人文的鸿沟和视野。在学习、教育、研究都日趋专业化的20世纪,只有波兰尼同时扎根科学、哲学领域——

他既是一个能够与爱因斯坦交流密切,之后与普朗克、薛定谔书信往来,与计算机的开拓者图灵成为对手的科学家;也是一个继笛卡尔、康德之后,开启了认知领域的“第三次哥白尼式的革命”的哲学家。同时,他对上世纪人类社会极权威胁的洞见,让他与哈耶克、波普尔并称为20世纪自由主义三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