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9月5日,在哈尔滨的一个军队医院,病人们在毛主席肖像前进行“早请示”。
1949年前,我父亲在上海有一家小香精厂;解放后,按照 毛泽东的阶级划分理论,他就成了资本家,他的厂子也给“公私合营”了。文革开始,他因此在已“国营“了的上海香精厂里接受群众的革命大批判。起初,我并不 太清楚他在那里遭受的磨难。只是有一天晚上,他回家走路瘸了,又过了两天,脸上出现好几道伤痕,肿得像烂柿子。夜里,家里其他人都上床时,他还忙着写认罪 书,在破台灯下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一星期要有三四次熬夜。
认罪书被说成是文化大革命中新发展起来的斗争形式。象我父 亲这样的阶级敌人,必须连篇累牍地写检讨认罪。他尤其要写他在解放前怎样残酷剥削、欺压劳动人民。这写起来理应不难,我琢磨,对他来说,其中的内容毕竟是 太熟悉了。说来说去,他剥削起家,都靠着付工人的工资远比付他自己的要少,也就是所谓的“剩余价值”——我刚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里学了这个词。
文革第三个年头初,父亲患视网膜剥离,工厂革委会告诉他不要再来上班。他踏出厂门,不无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在那儿挨批斗了。
但这带来另一个问题。在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中,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医疗福利只能由工人享受。父亲生病领不到工资,更不要提医疗保险。也是依据同样的理论,母亲的“编外工资”只是象征性的,远不够全家的开销。他还未回到家,就已做出决定,他得尽快手术,然后回厂上班。
他想办法住进了上海五官科医院。动手术估计一两天时间,接着一两个星期在家休息——视力恢复了,工厂革委会没理由不让他回去工作。
但那些日子,医院的情形不是他想像的那样。一大批有经验的医生都被打成了“黑帮”,失去医治病人的资格,余下的忙着闹革命或写检讨,都顾不上等着做手术的病人。父亲看来要等上一段时间。
父亲住进医院的第三天,里弄公用电话亭传来了一个通知:“十七床家属立刻来医院参加革命大批判。”“十七床”是父亲医院病房中的床位。通知下署名的是“驱虎豹——红卫兵”,顿时将全家投入了恐慌。
父亲怎么在医院里遭到了麻烦?而且,为什么家属也要去呢?
母亲最近刚精神崩溃了一次,哥哥晓伟长年瘫痪在床,妹妹小 虹年龄还小。家属代表显然不可能有其他人选。我头痛欲裂,想起那些有关家属在大批判中陪斗的故事。由于父亲“黑九类”的阶级成分,我早习惯被人叫做“黑崽 子”,也不再梦想参加红卫兵、上大学,或找个好工作。不过,这些都是将来的忧虑,五官科医院的革命大批判近在眼前。
母亲给我端了一碗薄荷绿豆汤,这是我夏天最爱喝的,但喝下去对头痛毫无帮助。我极其不情愿地起身去医院。
一路上,挤在闷热的公交车中,仿佛挤在小笼包蒸笼中,我汗 流浃背,不停地在猜医院中麻烦的根源。却百思不得其解。按说,父亲厂里的红卫兵不知道他要动手术,不可能给医院里的人汇报。他也不至于这么笨,会在那里自 报阶级成分。到医院下车时,我已蔫了,还真有点像破掉皮、汤汁流尽的小笼包。
我没有去病房,而是直接去了医院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
原来,“驱虎豹”这一红卫兵组织,不是由医院的职工,而是 由医院的病人组成的。那些日子里,身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医生们大多象泥菩萨过江,时刻在没顶的危险中,无暇旁顾。响应毛泽东的号召,“驱虎豹”于是 宣告成立,满怀革命激情地带领整个医院,要在每一个可能的角落里,把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推向深入。“驱虎豹”的司令姓黄,在隔壁病房三十五床。我赶紧过 去,看到他斜躺在病床上,紫色短袖汗衫带红卫兵袖章,脖子围白纱布。据说,他患晚期食道癌,刚做了气管切割手术。
“我们党的政策是,对患病的阶级敌人也要给予人道救治,但 对一个不思悔改的人,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黄司令神情激昂地说,嘶嘶的嗓音中带有一种金属的尖锐。“他一定要在认罪书中彻底交待自己的罪行,否则他别想 得到任何治疗。在我们“驱虎豹”的眼皮底下,他做梦都不要想蒙混过关。”
“你说得绝对正确,黄司令,”我匆忙说。在通常的情形中,一份认罪书写了再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在这里,如果黄司令不让通过,就意味着没有医生可以为父亲动手术。这样,他就得在医院中住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家里已陷入经济危机,医院的费用更是雪上加霜。
我不停点头,仿佛上紧发条的机器人。这是个羞耻得要命的角色。我毕竟不是机器人,依然有自己的感觉。
“他非但没有忏悔他过去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还要吹嘘。”黄司令嗓音又变了,象从一根破钢管中吹出哨声。“他必须得写一份全新的认罪书。”
“是的,我一定督促他狠狠触及灵魂。再让我知道一些具体细节,黄司令,我要让他挖进黑暗的内心,充分认识到罪恶的根源。”
“哼,他跟人吹牛,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怎样冲奶粉——还多亏他在旧社会的奢侈生活。他算什么东西?居然敢看不起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
警报声掠过脑海深处。在家里,父亲恰恰因为担心“宣扬资产 阶级生活方式”,很少与我们谈他1949年以前的经历。对于他的“黑色”阶级成分,以及我们随后的“黑色”家庭背景,我和妹妹私底下都是很抱怨的,他更不 愿意多说了,大多数时间把自己裹在不出声的茧子里。只是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有一次饿糊涂了,情不自禁地说起四十年代中的一段经历。他那时在一家 俄国餐馆包饭:一星期七天,丰盛的主食之外,还可以随时、随意喝牛奶。倒并不都是新鲜牛奶,偶尔也会见到一个金发女侍者在柜台后冲奶粉,但这听上去更有诱 惑力。我直觉得是走进了天方夜谭——我一年都喝不上一瓶牛奶。
只是,当我走到“十七床”前,吃惊地看到父亲眼睛上裹着白纱布——手术前已用了药。他摸索着,摸索着,没抓住我的手,更不用说一支笔。我硬不起心去责备他什么了。
这许是黄司令为什么要家属来医院参与大批判,我视线扫过隔壁病床床头柜,上面放着半罐奶粉。
我倒吸一口气,向父亲问医院中麻烦的细节。那些革命的日 子,奶粉成了罕见的奢侈,“十八床”运气好,搞到了一罐,但不知道怎样冲,结果一团糟。父亲说起他在俄国餐馆中学的一个窍门:先用一点点冷水搅,再加开 水。果然,这一窍门有用。“十八床”捧着调好的奶粉,与其他病友高谈阔论难得的滋味。消息很快传出病房。当天晚上,黄司令即以他阶级斗争的高度觉悟着手调 查。
但对我来说,更迫切的问题是如何重写一份认罪书,可以让黄 司令接受。在被退回来的那份中,父亲书生气十足地从头说起。中学毕业,他就得去找份工作来帮助养家,在一家荷兰洋行做会计。可到了四十年代末,洋行突然倒 闭,没付遣散费,只给了一箱仓库里所剩下的香精。失业的父亲坐在石库门天井里发愁,百无聊赖地折腾着那箱香精原料。他找来一堆旧瓶子,加水、加酒精、加他 所能想像的各种试剂,最后还真鼓捣出了一小瓶香水。母亲蹲在青苔覆盖的水槽旁,满头大汗地给瓶子贴上一张“花露水”的标签。就这样,一家香精厂家宣告成 立,在上海推出了一支“国人自创”的香水。
父亲1949年前的这段经历,以前在家里从未和我们讲过。在病房里的那个下午,我是第一次听说。笔在手心中出汗,我领悟到认罪书中的问题——从黄司令的角度看的问题。在这份叙述中,父亲仿佛成了境遇的牺牲品,换句话说,一个身不由己、偶然而成的资本家。
在十七床上,“资本家”开始口述一份新的认罪书。我听着, 却无意逐字逐句抄录。按他这样说法,肯定还通不过。我想起学校里一个语文老师——同样也是在接受批判的“牛鬼蛇神”——在他的认罪大字报中,为了表示彻底 悔悟,给自己加上红卫兵高呼口号中的各种各样罪行,像个四川厨师在菜肴上大把大把地撒花椒:“我是黑心黑肺的黑帮,从头彻底烂到脚。我罪孽深重,只配让无 产阶级踩在脚下,一辈子不得翻身。我嘲笑攻击劳动人民,真该千刀万剐 ……”
如一句老话中所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再怎么烫也不会重新死一次。依样画葫芦,在医院的认罪书中如此这般堆砌一番,或许也可以置父亲于死地而后生呢?
自然,我在认罪书中也提到了奶粉这一段,“这是我年轻时就暴露出邪恶、不可救药的倾向,一心追求资产阶级腐朽糜烂的生活方式。从一滴水看世界,我最后成为罪不可赦的资本家,决不是件偶然的事。”
一小时后,我终于写出结论,打下最后的惊叹号,像激动中的一跺脚,抬头却听到医院喇叭中传出的通知:“十七床和家属去医院大厅。”
在空荡荡大厅里,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刚拉起的红布横幅:医院革命群众大批判。
果不其然,黄司令趁我在医院,不仅仅让父亲写了新的认罪 书,还安排了一场批斗会,让我手牵着眼蒙纱布得父亲,从病房到大厅来接受批判。我把认罪书交给黄司令,他没看一眼就塞进裤子口袋,一边作手势让我站在父亲 旁,不要走开。一块黑板挂上他胸前,上面写着他打了红叉的名字,份量相当重,把脖子压得都快断了。他身旁还站着另外两个病人,低着头,也各自挂着黑板。
“低头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认罪!”黄司令嘶嘶地发出命令。
站在父亲旁,我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纵然脖子上没刮黑板——父子间唯一的区别。他虚弱的身子经不住羞辱的重压,很快就站不住了,把手撑在我肩上。
我试图把自己想像成人肉拐杖,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压不垮,没有任何思想或情感。但这一试图不那么成功。
在最初一阵口号后,黄司令起身搬来一张椅子,身子有些僵硬地坐下,神情充满高度革命警惕,专注地听被批斗者自我检讨认罪,自己却始终再没有吭声。也许,他喉咙有些不舒服。
在经历了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半小时后,我终于盼到黄司令一挥手,让我们走了。
我决定在父亲身边再留一会儿,估计认罪书还得改写,没必要回家去再赶回医院,太累。可那天晚上,一直到九点半左右,我依然未得到黄司令任何新指示。我忐忑地离开了医院。
第二天早上依然没有消息。中午时候,我又去里弄公用电话亭问,奇怪,医院里还是没有任何电话来。
第三天,来了个电话留言:父亲正送入手术室,明天一早就可以出院回家。
不可思议,但显然,黄司令已认可了认罪书,否则那里的医生是不可能给父亲动手术的。
那么,这归功于我,归功于那份充满创意的认罪书,其中满是“文化大革命词汇”,把父亲批得体无完肤,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接着也想到其他一些可能性。或许,黄司令看到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孩子哆嗦、颤抖在挨斗的父亲旁,象快折断的芦苇,多少动了恻隐之心;或许,他自己的病情意外恶化。不管什么样的解释,在吞噬了整个国家的文化大革命中,一杯奶粉的风波毕竟算不上太大的事。
“你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母亲说,这是一个把一切荣誉都给我的假设。
这是我第一次获得自信心——怎样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