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学者分析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军事冒险背后有其战略考量

艾米·奈特是美国专门研究苏联与俄罗斯的历史学家,她曾被《纽约时报》评为“西方首屈一指的研究克格勃的学者”。奈特在10月8日的《纽约书评》文章中提出,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军事冒险背后有其战略考量,但巨大的风险可能反噬克林姆林宫的主人。

叙利亚冲突自爆发至今已持续了四年半。俄罗斯的介入从根本上改变了这场战争的态势。通过从里海俄军舰发射巡航导弹轰炸叙利亚境内目标,克里姆林宫把赌注押在了已被削弱的阿萨德政权上。此举不但将俄罗斯拖入了成本高昂且难以操控的叙利亚内战,而且使俄罗斯面临受国内伊斯兰主义组织恐怖袭击的威胁,还把俄罗斯军队在置于与美国领导的联军直接对抗的位置——为打击伊斯兰国,美国武装了当地所谓“温和派”叛军。

那么问题来了:俄罗斯为什么要这样做?来自克里姆林宫的高级消息源称,今年夏天,三名俄政府高级官员敦促普京作出了对叙利亚进行干预的决定,这三个关键人物是:俄罗斯总统办公厅主任谢尔盖·伊万诺夫、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以及俄罗斯联邦安全会议秘书尼古拉·帕特鲁舍夫。在伊斯兰国和努斯拉阵线(观察者网注:有其他中文媒体将al-Nusra译作“支持阵线”、“支援阵线”、“救国阵线”或“胜利阵线”)的双重威胁之下,阿萨德政权日益危险,据估计其控制区域不足叙利亚全国面积的17%。即便是宗教少数派阿拉维派这个阿萨德家族的大本营,其成员如今也已开始逃离叙利亚。目前,乌克兰问题仍未得到解决,普京越来越遭到西方国家孤立,俄罗斯在这样的背景下对中东进行干预,意在重申其世界大国地位,并形成反作用力,以抗衡西方国家对乌克兰政府的支持。

无怪乎俄罗斯在叙利亚的举动的主要轰炸目标不是伊斯兰国,而是美国及其西方盟国支持的其他叛军组织。(当然,俄罗斯现在也把巡航导弹对准了伊斯兰国。)9月下旬,普京在联合国明确表示俄罗斯致力于维持阿萨德政权统治,从克里姆林宫的角度出发,这是有道理的。俄罗斯担心叙利亚国家全面崩溃,这将终结俄叙两国长达数十年的联盟,并危及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战略地位。在俄罗斯方面看来,伊斯兰叛乱武装不但是对阿萨德威胁,也是对俄罗斯的潜在威胁。

应当指出的是,俄叙两国关系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二战刚结束的时候。1946年,苏联与叙利亚签署了一项秘密协议,承诺给叙利亚政府军提供政治和军事支持;四年后双方又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1955年英国、伊朗、伊拉克、土耳其和巴基斯坦为防止苏联向中东地区扩张,签订了《巴格达条约》,使苏联与叙利亚的友好关系进一步深化。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期间,苏联和叙利亚均支持埃及,两国联盟再次得到巩固。

当时叙利亚的共产党数量在阿拉伯世界中居首,该国坐拥庞大的石油天然气储备,使苏联为能源事业提供技术支持成为可能。1971年,苏联租用叙利亚地中海沿岸的塔尔图斯港海军基地,这使得叙利亚对苏联的地缘战略重要性进一步提升。俄罗斯在塔尔图斯驻扎着由十艘军舰和辅助舰组成的舰队。鉴于俄罗斯的地中海舰队距离本土过于遥远,塔尔图斯海军基地对俄罗斯军事利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更不要提俄罗斯从对叙军售中所获得的收入了。几十年来,俄罗斯一直是叙利亚的主要武器供应国,如今叙利亚采购的武器有四分之三以上来自俄罗斯,其中包括8月,包雅克-130轻型攻击机和米格-29战斗机。由于叙利亚政府现在实际处于破产状态,莫斯科方面不得不勾销许多叙利亚从苏联时期就拖欠的坏账,但这并未影响俄罗斯军火公司继续与叙利亚签订合同。

基于上述原因,俄罗斯有强大的动力去阻止阿萨德政权的垮台。虽然在外界看来,克里姆林宫的决策始终是个谜团,但俄罗斯主管国防工业的副总理德米特里·罗戈津——他是吞并克里米亚的幕后导演之一,已被欧盟列入对俄制裁名单——的评论显示,普京的核心顾问圈在叙利亚问题上的意见是一致的。普京今年建立了俄叙经济合作委员会,罗戈津担任负责人。上周俄罗斯开始轰炸叙利亚之后,罗戈津在脸书上写道:“我们的人正在叙利亚平息一场针对俄罗斯的战争。不明白这一点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敌人。” 不管这句话在西方人眼中多么非理性和短视,它都是俄罗斯干预叙利亚动机的清晰声明。

目前更重要的问题是,俄罗斯人将如何看待他们的国家军事介入叙利亚。俄罗斯国家杜马国际事务委员会主席阿列克谢·普什科夫表示,俄罗斯对叙利亚的空袭将持续两到三个月,但他无法排除空袭持续更久的可能性。与此同时,俄罗斯表示计划向叙利亚派遣地面部队——当然,和介入乌克兰时一样,俄方声称这些人都是“志愿者”。到目前为止,向叙利亚部署军力一事没有得到任何方面的确认。然而一旦当克里姆林宫采取这样的行动,当俄军阵亡士兵的运尸袋被运回俄罗斯,公众会作何反应?独立广播电台“莫斯科回声”(观察者网注:该独立广播电台着重在政治社会议题上代表不同的观点,被某些观察家称为“俄罗斯最后的自由媒体堡垒”)最近一项面向超过5万人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75%的人反对俄罗斯在叙利亚布置地面武装力量。这部分听众代表了在俄罗斯国有媒体以外寻找新闻的群体,但莫斯科权威调查机构列瓦达中心也公布了一项民调结果,69%的受访者反对俄罗斯派遣部队支持阿萨德。预测俄罗斯将长期深陷叙利亚的俄罗斯记者加米德·加米多夫认为:“在金融危机不断加深之时,远赴外国领土作战,意味着国内民众可能滋生更严重的不满情绪。如果‘我们已经吃不上饭,他们还把钱都花在叙利亚战争上’的不满情绪大行其道,克林姆林宫政权或将走向终结。”

对于介入叙利亚,普京找的理由是打击全球恐怖主义,他警告称俄罗斯参与“倒阿”的武装分子可能回国发动恐怖袭击。但似乎俄罗斯介入叙利亚反而更可能鼓励而非遏制这种威胁。俄罗斯拥有超过1500万穆斯林人口,其中大多数属于逊尼派。俄罗斯周边的苏联加盟共和国也有数百万穆斯林。虽然武装和恐怖袭击事件在俄罗斯时有发生,到截至目前为止,尚未出现与伊斯兰国或叙利亚有关的恐袭。然而,克里姆林宫对叙利亚逊尼派据点发起攻击,可能产生反作用,导致国内特别是北高加索地区的穆斯林更加激进。

普京或许希望俄罗斯人以看待乌克兰问题的方式来看待克里姆林宫在叙利亚的冒险行动。与干预叙利亚相反,俄罗斯公众对干预乌克兰一直给予广泛支持。列瓦达中心6月份的一项民调显示,大部分俄罗斯人支持吞并克里米亚,并将乌克兰内战归因于美国及其盟友为削弱俄罗斯而进行的努力。俄罗斯社会学家丹尼斯·沃尔科夫表示:“俄罗斯电视台将乌克兰塑造成一个被乌民族主义势力左右的、失败的、分崩离析的国家,在俄罗斯国内取得了预期的宣传效果。”

在西方媒体全力关注叙利亚的同时,俄罗斯继续在乌克兰进行活动。10月初,普京与乌克兰、法国和德国领导人在巴黎举行会谈,这是各方自今年2月明斯克停火协议以来首次会晤。俄罗斯答应乌克兰和西方国家的要求,同意说服乌克兰东部分裂势力推迟原计划于本月举行的选举。但欧安组织上周提交的报告指出,在乌克兰东部发现具有高度破坏性的布拉提诺多管火箭炮系统(观察者网注:即俄罗斯TOS-1火箭炮),令人对俄罗斯的意图产生怀疑。

然而,更大的问题是,俄罗斯经济的严重衰退是否会削弱民众对军事冒险的支持。石油价格的暴跌,加上西方国家的经济制裁,造成俄罗斯人的实际收入大幅缩减,而通货膨胀达到15%以上。俄罗斯独立报纸《新报》(观察者网注:《新报》是戈尔巴乔夫用自己诺贝尔和平奖奖金创办的报纸,他现在拥有10%的股份)称,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开支目前仍处于预算范围之内,远低于美国及其盟国在叙利亚的军事开支(约990万美元/天)。俄方预算完全足够支付飞机和弹药,但如果俄罗斯引进地面部队或其军事基地遭武装分子袭击,成本将显著提升。俄罗斯军事分析家帕维尔·费尔根豪尔表示:“弹药、汽车和飞机的损失损耗,都意味着俄罗斯的巨大开支。”这将加剧俄罗斯的预算赤字问题——预计今明两年赤字为3%这样下去,俄罗斯人恐怕早晚会对政府介入乌克兰和叙利亚的决定提出质疑。

俄罗斯政府介入乌克兰和叙利亚的部分动机或许来自对民主政权——特别是中东地区、格鲁吉亚和乌克兰的所谓颜色革命——的嫌恶。由于武装冲突很快便取代了民主抗争,所以叙利亚实际上并未完全拥抱阿拉伯之春。但从克里姆林宫的角度来看,这并不意味着敌视俄罗斯的叛乱组织最终取代阿萨德政权的可能性。叙利亚的分裂,或阿萨德政权被亲逊尼派政府所取代,都将导致俄罗斯在中东地区失去唯一的附庸国。

乌克兰地处俄罗斯和欧盟、北约国家之间。普京在9月下旬的联合国演说中提到,俄罗斯自苏联解体后便一直艰难地抵抗着北约向俄罗斯邻国扩张的举动。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俄罗斯在侵犯北约成员国(波罗的海国家与土耳其)领空的行动中表现出越来越强的侵略性。

克里姆林宫在乌克兰和叙利亚冲突中的举动,都是在试图抗衡北约。尽管俄罗斯至今仍在乌克兰问题上显得游刃有余,但其叙利亚策略却存在巨大的风险。用俄罗斯著名记者尤利娅·拉特尼娜的话来说,“在这场战争中,包括伊斯兰国在内的伊斯兰主义者拥有比克林姆林宫更丰富、更成功的经验……俄罗斯介入叙利亚不出一个月,(极端分子的血腥报复)就会登上西方媒体的头条,他们的暴行将会使关塔那摩和阿布格莱布监狱的虐囚丑闻看上去像幼儿园稚童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