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80年代哲学系学生的回忆

作者:老农

大一的时候(1981年),老农(那时是小农)开始读科班的哲学。之前虽然也看一点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之类的,但总感觉一头雾水,不知要读的那个哲学为何物。于是心里非常紧张,到处找人打听,急于“得其门而入”。第一个寒假回家的时候,专程拜访了一位老家的哲学教授,蒙他秘传了当时的“葵花宝典”。他说,要学好哲学,诀窍只有一个,就是在(马哲原理)课上把老师念的稿一字一句地记下来,“标点符号都不要错”;然后反复吟咏,熟记于心。这样,以后写文章,就有了扎实的根基。老农既得此法,苦练数年,修得了所有主课(马哲原理、党史、马哲史、《唯批》、《反杜》、《起源》、西哲史、中哲史、毛哲、毛哲原理等)的高分。只是到头来,练出一套“东方不败”的荒唐把式,险些经脉逆行,心神崩溃。

何谓“东方不败把式”?一言以蔽之,就是大家熟悉的那两句(“欲练神功,必先自宫”)。一个问题拿来,你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困惑,自己浸淫其中的乐趣,通通都要革除,换作一套鹦鹉学舌的把戏。这是原则。原则之下还有套路。这个套路,老农总结了几条,不很周全,仅供参考。

一曰“贴标签”。哲学里的每种看法,每个人,都在我这里分类加标,以区别好坏。换言之,我做哲学跟那些所谓的哲学家不一样,他们讨论哲学问题,而我高他们一头,不跟他们啰嗦,只按师传的法门给他们贴标签、判生死。当然,最要紧的标签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此标一出,不论何人,生死立定,百口莫辩。

二曰“不一棍子打死”。插了唯心主义标的,虽是死罪,但依辩证法,不可一棍子打死(两棍子、三棍子为宜)。所以,你要棍下留情,找出他的“朴素的唯物主义”倾向,一并记在簿子上。特别是那些马克思借鉴过的唯心主义,如德国古典哲学,更要多多关照。而那些其生也晚而不幸未能帮助马克思的,如“现代资产阶级哲学”,对不起,那基本上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了。既然是辩证法,自然是两面的。所以,这里还有个推论,就是那些插了唯物主义标签的,除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也都有“软弱性”,或唯心主义的因素。你的簿子里,也不可缺了这一笔。

三曰“结合术”。任一个东西,都要找两头,两头结合着说。比如,评价一个观点,你要举出它的普遍性ABC,又要说出他的特殊性甲乙丙。这叫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结合。你不但要说它的历史意义,也要编出它的现实意义。这叫历史与现实的结合。其他还有中西结合、史论结合等等,不一而足。重要的不是有没有这两头,或两头有没有关系,也不是你说得是否准确、合理,而是要照着这个格式去填充,填得矛盾百出也不要紧,因为咱是讲辩证逻辑的。只说一头,就不合八股的规矩了。

这套把式,学起来容易忘起来难。老农从开始学到后来努力忘,其间的甘苦,不足为人道。总之大好的青春年华,都用在“瞎耽误工夫”上,一点真本事没长,就已人到中年万事休了。老谢曾回忆“80年代老农整天醉醺醺的样子”,那已经是念研究生的时候了。毕竟80年代不是个寻常的年代,政治、经济、思想上,新东西层出不穷,大家都感到一种新生的冲动。愚昧如老农,也受到感染,忽然想寻找一种独立和自由,但苦于不知“路在何方”。用那时(尚未受港台流行影视歌舞“污染”的)文学青年的话来说,大家怀着契珂夫式的“新生活”的激情,但一旦走出家门,又茫然不知所归。当时还有一句熟语,渊源其实很早了,叫“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典出易卜生)。85年老农本科毕业时,就处于这样一种迷茫的状态。在毕业纪念簿里,老农诌了两句“诗”,写在这里不怕大家笑话,反正是当时的心情吧:

只在此山中,
寻访四载空。
云深不须叹,
同行领前踪。

后两句其实是不清楚的,只是硬给自己假设了一个缥缈的希望而已。伙伴里面,学长之中,确有先进者遥领前踪,但他们走的路各不相同,老农瞠乎其后,竟不知何去何从。山多歧路,歧路亡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