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亲友请饭,席间谈起假期旅行的事。在座一位退休校长来了兴致,得意洋洋说自己和夫人前一阵子花了几十万,把亚洲有名的去处游了个遍,有了一个最令他自豪的发现。
“到哪里,人家都把中国人当大爷。尤其在台湾,当地人对陆客简直巴结到家了,服务殷勤周到得没话说。这也难怪,我们富了,他们穷了嘛。你看他们的街头,基本没啥高楼大厦,都是些破破旧旧的矮房子。”前校长口沫横飞道。
我看着他眉飞色舞、满面红光的自豪模样,心里一声叹息,问道:”您知道宝岛人最巴结谁吗?”
“谁?”他有些不解地问。
“宝岛为应对人口老龄化,实施长照法,政府雇专人照顾五十余万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宝岛偏穷地区最好的建筑一定是学校。您说他们最巴结谁?” “老人和孩子?”前校长迟疑道。
“对。您知道宝岛人最不巴结谁吗?”我又问道。
“谁?”一席人都开始注意到我们的对话,几个人齐声问道。
“柯文哲遭议员质询,被骂到狗血淋头。蔡女士出席活动,遭不满年改的民众围堵扔鞋。您说他们最不巴结谁?”我微笑道。
一席人恍然大悟,前校长尴尬而笑。
“我们富了他们穷了,但您知道他们有样我们没有的东西吗?”我又问。
“什么东西?”
“全民健保。老人、穷人、孕妇、军人、军眷、重伤大病患者医疗费全免,其余病患住院一个月,自己最高承担7932元,住院一年,自己最高承担11458元,其余费用无论多高,都能报销。在国外看病,先自行垫付,回岛后六个月内凭费用单据报销。”
前校长睁大了眼睛,开始陷入沉思,席间众人纷纷颔首。
我又抛出一问:”您知道为何人家沿街没啥高楼大厦吗?”
“不太清楚。”前校长开始前倨后恭。
“宝岛人的房子,都是永久产权,且地权也属私有,未经房主同意,不能说拆就拆,所以动迁很费周章,金权加持也未必建得起来。”
“是这样啊。”前校长若有所思点点头,大概想起了自家那几套70年寿命的房子。
“您知道人家为啥对您那么殷勤周到吗?”我决定趁热打铁,抛出最后一问。
前校长摇摇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在宝岛义工给救助对象发放善款,都会装在信封里,并且恭恭敬敬在信封上写上’敬赠’两个大字。为什么呢?因为救助对象也是有尊严的人,必须予以尊重。连对救助对象也如此尊重,何况对客人呢?再说人家都可以对着大灵道骂街扔鞋,还会巴结小小的你我吗?可见,人家对您的殷勤周到,不过是予人尊严的处世态度而已。而这就叫做文明。”
“但我们很多人,包括像您这样的知识精英在内,都会将之误会成巴结,只能说明一点,我们太不知文明为何物,太不习惯将彼此当人看。”
“我们的高楼大厦是建了不少,但文明大厦却连地基也没打好,所以在人家令人仰望的文明面前,我们也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您说是吗?”我的语气虽然谦恭平和,但一旁的前校长却再次红了脸,这次不是自豪而是羞愧所致。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知识精英,花了几十万去旅行,却随身背着自己的井,到哪里都一脸自豪。自豪半天,见着大灵道敢说半个不字吗,见着小人物能尊严相待吗,自己的房产真是自己的吗,身边的人都病得起病老得起吗?如果答案是不,还有脸自豪吗?
有一种自豪不过是不知文明为何物的妄自尊大,是背井之蛙的无知。伏尔泰说”妄自尊大只不过是无知的假面具而已”,此言信矣。知识精英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乎?
所以面对朋友圈这两天的自豪逼人,我是一点也豪情壮志也无。拿什么自豪呢?就在昨天傍晚,我去河畔散步,就目睹了这样一幕场景: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塑料小舟飘荡在河面上,舟中独坐一位头发霜白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垂首整理他的丝网,准备拉鱼。
我看得几分心酸,于是走近几步高声问道:”大爷,今天放假,您不休息吗?”
大爷抬起头,笑着说:”姑娘,我们农民哪有什么假期,再说了,不干活我一家老小吃啥呀?”
攀谈间,我得知,大爷原本有个儿子,但几年前儿子在工地干活,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送到医院人已经断了气。儿子走了,儿媳改了嫁,留下了一个小孙子,让老两口抚养。大爷为儿子的死伤透了心,发誓要供孙子念书上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摆脱种地、搬砖的命运。可现在供一个孩子念书又哪那么容易,这几年,老两口子农忙种地,农闲就一个打鱼一个捡废品,眼看着头发越来越白,腰腿越来越弯,却一天累到晚,一刻不得闲。
我听着大爷平静地诉说,泪珠在眼中打转,耻辱在心中翻滚。喜庆繁盛,眼前的大爷一家雨露同沾了吗?高楼广厦,像大爷一家的千万劳苦人有福同享了吗?谁偷走了他们的喜庆繁盛,谁又窃走了他们的高楼广厦?又是谁在纵容这一切发生?
我们这些读书人为什么读书?为的无非是以心画图、以爱为砖,搭建一栋文明大厦,好大庇大爷一家这样的劳苦人皆欢颜。但大爷的寂寞疲惫,分明映照着我们的懈怠无能。
自豪,有什么脸自豪?北岛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其实无知何尝不是无知者的通行证,而知耻又何尝不是知耻者的墓志铭。但我宁愿在知耻的折磨中死去,也不愿在无知的自豪中活着,在一出最悲的悲剧里,发出最无耻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