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贸易战:中美较量背后真的是文明冲突吗?

    “认为自己的人种和文明高人一等,执意改造甚至取代其他文明,在认识上是愚蠢的,在做法上是灾难性的”,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5月15日在北京面对数十个国家代表这样说道。

    中国正在举办亚洲文明对话大会。许多分析人士认为,习近平在大会上发表的这番言辞,是针对由贸易战开始急剧恶化的中美关系,尤其是最近引起诸多讨论的“文明冲突论”。

    “他指的应该是美国,这个毫无疑问,”当时坐在观众席的马来西亚前首相政治秘书胡逸山向BBC中文表示。

    就在上个月末,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事务主任基伦·斯金纳(Kiron Skinner)公开表示,美中之间的问题,是美国“与一个十分不同的文明的较量”,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有了“非白人的大国竞争对手”。而习近平在发言时指出,“各种文明本没有冲突,只是要有欣赏所有文明之美的眼睛”。最近两天,中国宣传部门也对“文明冲突论”攻击不断。中国中央广播电视总台5月14日发表评论,“请斯金纳女士别玷污了文明”;中共党报《人民日报》微信公号也在习近平讲话后发表文章,用与会希腊总统的发言指出,“所谓‘文明冲突论’是十分错误的。”

    许多中美关系观察者担心,如果中美关系的定位滑向“文明冲突”,两国关系或将不可避免地迎来沉重的后果。

    斯金纳说了什么?

    美国时间4月29日,斯金纳在智库“新美国”主办的“未来安全论坛”上表示,特朗普政府的国务院“把中国更多视作是长期的根本性威胁”。

    她指出,这种对立关系有历史上、意识形态上、文化上与战略上的因素,很多美国人对此并不理解,即便在外交政策界也是如此。“用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去看待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她说。“我们(国务院)正在制定一项全面的中国政策。”

    斯金纳同时强调,特朗普政府与之前的美国政府“非常不一样”。她指出,本届政府成立最初,政府内部对中国是长期威胁没有达成共识,白宫内的经济部门比国务院更快掌握了中国话题的主动权,因此贸易问题最先被提出。但国务院认为,贸易既非唯一的问题也不是长期来看最大的问题,贸易是美中间问题的一个表现,但两国关系的问题“更深层、更有历史性、更具战略性”。

    她表示,为“特朗普主义”(Trump Doctrine)及“蓬佩奥推论”(Pempeo Corroalary)提供知识架构是她工作的一部分。而她认为,每一项政策背后必须要有论据支撑,美国在本世纪还没有提出一个两国关系间的论据,这也是国务院目前的工作内容之一。

    她表示,与中国的较量是“与一个十分不同的文明和不同意识形态间的较量,这是美国此前从未有过的”,也是美国第一次有了“非白人的大国竞争对手”。

    “我们需要把握这个威胁的本质,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也要尊重中国人想要达到的目标,”她说。


    如何解读“文明冲突论”?

    图片版权 Getty Images

    斯金纳的发言语惊四座,引起两国分析人士激烈讨论。一些人抨击她强调中国“非白人”的言论有种族主义嫌疑,更有人担忧,她的观点如果被更多人接受,将有严重后果。

    政治学者、香港博源基金会学术委员丁学良认为,斯金纳并非强调中美是两种不同文明,“这是客观事实,不用她提醒我们”。他认为,她的言论代表了包括特朗普政府在内的美国官方在中美关系上的一个重要迹象。

    “总的方向是全面的、历史性的、原则性地看待美中之间的摩擦,”他告诉BBC中文。“如果这种定位被更多官方(人士)接受,便意味着美国和中国之间的交手会越来越是全方位的”,“在所有领域里,美国都会一步步按照这样一种定位看待中华人民共和国”。

    而在中国人民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时殷弘看来,这种言论反映出了中美两国在一些方面的“重大文化差别”,“而且文化差别也不是单纯的文化,是有政治、意识形态、甚至利益来加固的,”他向BBC中文表示。

    他认为,所谓“文明冲突论”并不是中美较量产生的原因,而是中美争斗激烈结果的一种反映,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政治、战略、贸易和意识形态的越来越加剧的紧张和对立”。

    为什么会有“文明冲突论”?

    美国中国问题专家、加州克莱蒙特·麦肯纳学院政府学教授裴敏欣日前撰文指出,斯金纳的说法“既非原创也不准确”。他表示,萨缪尔·亨廷顿早在20多年前便已提出“文明的冲突”这一概念,而现在的中共体制已在“意识形态上破产”。

    据丁学良观察,这种认识的形成来自于美国近几年来日趋达成的一种共识,即中国不会完全融入以美国为主导的国际体系,且想要对此发起挑战。

    这可能来自长期积累。在邓小平时代“韬光养晦”的外交方针之下,中美关系的定位更多是“伙伴关系”,美国尚未有足够理由对中国形成警惕。90年代后期,中国政府为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作出诸多承诺,让美国人一度乐观认为,美国为主的国际秩序是“被中国拥抱的”,“不会被破坏”,丁学良说。

    例如,在WTO谈判中,国家与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角色被显著削弱,但之后中国国企、政府在经济中的地位有所回升。2016年12月11日,美国还曾对中国国家主导的经济中存在的严重不平衡表示担忧,且认为中国未按市场原则进行足够改革,对中国获得市场经济地位提出反对。

    “美国人认为中国所有当年的表态、姿态、承诺、许诺,都是为了利用这个体系,而不是为了整合进这个体系”,丁学良解释称,“他们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体制在根本上无法与美国为首的国际体系成为一体。”

    时殷弘认为,一直以来中国舆论界隐约也有这种论调。“中国人自己写了很多文章,虽然没有用文明这个词,但是说中国人几千年一直很和谐,王道,和平,不欺负人,说西方都是要争斗、争利、不讲道、不讲德,中国这些舆论背后有没有文明冲突的味道?客观来说,争斗的双方以及双方各自内部,都有人认为,文明的冲突(是一个原因),”他表示。

    中美关系走向如何?

    丁学良认为,斯金纳试图定位的美中关系“不是给一两项政策定位,甚至不仅局限于给一两届政府定位,而是要定一个长期的位”,“定到美中之间的这种冲突以及甚至可能发生的更严重冲突和敌对被解决为止。”

    他补充道,如果这种论调被广泛接受,后果将“非常沉重”。“这会导致美国官方甚至民间把跟中国之间的摩擦或者许多小事都看作原则性问题,上纲上线。”

    与此同时,对中国态度温和的美国分析人士急剧减少也是不容忽视的一个趋势。中国“至少这几年来,越来越觉得自己有条件、有资源建立新的体系,”丁学良表示。“而这些人也拿不出新的证据继续为中国辩护。”

    美国人认为,自己的担忧并非没有依据。近年来,中国高调发起“一带一路”、“亚投行”等项国际间合作倡议,不断在国际舞台宣传自身影响力,“这些证据虽然不是百分之百,但在向这个方向演变,”丁学良说。“中国能接受在局部的领域里,或者有限的时间里来和美国霸主的体系打打交道,甚至是有合作关系,但是根本上不可能被他整合进去。”

    时殷弘认为,中美两国最终不会走向“文明冲突”的论调。“双方心里都有数,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