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会铭记那个留下来的人

1898年,一些中国最杰出的知识分子与光绪皇帝结盟,这位年轻的统治者试图通过强行改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从而开放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教育体系。但反对者迅速发起反击废黜光绪,他的幕僚纷纷亡命天涯。

然而,其中一人留了下来。他就是谭嗣同,一名来自帝国偏远角落的年轻学者。谭嗣同知道留在北京意味着死亡,但他希望他的死能促使同胞的觉醒。

他是怀着一种抱负做出这个决定的。谭嗣同是他那一代人中最优秀的散文家之一。他发表了一本谴责绝对主义的书。他创办过学校、报纸,就改革的必要性向其他政治人物提供过建议。他完全有理由挽救自己的生命,以便为未来的斗争做出贡献。但这些理由也让谭嗣同意识到,他留下来抗争是多么有价值:骄傲地面对死亡,牺牲于抗拒改革的人之手,可能会有意义,可能会引起民众的注意。

因此当他的朋友们乘船前往日本或者逃去各省,谭嗣同却在北京的一家小旅店住下,等待帝国的军队来逮捕他。他们很快到达,并迅速带谭嗣同上演了一出不可避免的审判表演。打断表演的是来自朝廷的命令:立即处决谭嗣同。

在北京菜市口刑场被斩首前,谭嗣同轻声说出了一个半世纪以来,中国在建立一个现代化多元国家所作的努力中最广为人知的一段话:“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自从一年前刘晓波因癌症去世,我经常想起谭嗣同的命运。癌症和刽子手的刀不是一回事。但他们的死跨越120年,在两人之间产生了共鸣。和谭嗣同一样,刘晓波为一项最终似乎以无望收场的事业付出了沉重代价——对刘晓波而言,这项事业就是1989年的天安门抗议运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证明了谭嗣同无罪;我在想,历史能不能也给刘晓波这样一个交代。

1989年的抗议爆发时,刘晓波人在国外但选择回国。在天安门抗议遭到血腥镇压,他锒铛入狱之后,他本来有机会离开中国,却再次选择留下。在受到第二次更严厉的监禁后,他依然决定留下,继续抗争。他冒的风险不是军队的立刻到来,而是今天所有挑战国家权力的人所面临的不可避免、威胁生命的牢狱之灾。这不是一个求死的决定,而是对这种命运的甘愿承受。

随着他的立场的渐趋温和,他受到的惩罚却越来越严厉,这是他的悲剧之处。刘晓波早年是毛时代的典型产物:容易受到极端、浪漫主义的立场吸引——醉心于华丽姿态和极其粗鲁言论。某种程度上,刘晓波和谭嗣同一样,希望震醒中国。

但刘晓波严格的自我反思改变了他的观点和行为。这并不意味着拒绝抗议或直接的行动,而是通过自己的个人生活和行为推动社会变革。他说中国应该反思“我们这种不民主的生活方式”,并且“有意识地努力把民主价值观带到我们自己的个人关系中(老师与学生、父亲与儿子、丈夫与妻子、朋友之间的关系)”。

刘晓波温和的主张汇集成了《零八宪章》,他参与起草了这部政治改革请愿书。2009年,他因“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被判处11年有期徒刑。

他受到的惩罚不同于谭嗣同的死刑,但这标志着刘晓波个人自由的终结。当时,刘晓波54岁,可以预见他将在65岁被释放,能再活一二十年。但即便他在2020年活着从监狱获释,也将受到永久性的软禁,被剥夺公共生活——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没有访客——与他的妻子、诗人刘霞消失于公众视野的方式一样。但中国的监狱条件恶劣,而刘晓波没机会得到软禁。

在刘晓波死后,报纸预测他将被人遗忘,声称只有在“个人奋斗和坚持……顺应了中国发展和时代潮流”的情况下,才能成就一个英雄的诞生。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中国的长期趋势。在其统治早期,为了令统治正当化,中国独裁领导人诉诸神秘主义:是历史的力量选择了共产党。后来,1970年代末,持续30年的政治动荡和饥荒结束了,共产党又把自己扮演成缔造发展的独裁者角色:它带来了发展,所以它统治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