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时代的黄家驹

“寒夜里看雪”

1992至1993年间,Beyond远离家乡在日本发展。《海阔天空》第一句歌词提到的寒夜里的雪,说的就是日本。据多年担任Beyond经纪人的陈健添回忆,踏入90年代时,已经是香港最受欢迎乐队的Beyond出现了成绩触顶的苗头。当时的香港唱片工业虽然蓬勃,但市场多由偶像歌星的翻唱歌曲占领,原创摇滚音乐的空间非常有限。1991年,Beyond凭借关怀非洲儿童的《Amani》和几首电影、电视剧主题曲持续走红,参与电影和主持电视节目,并且在香港红磡体育馆召开五场大型演唱会,但唱片销量与谭咏麟、张学友等一线流行歌手仍差距不小。

作为乐队灵魂的黄家驹对香港狭小的音乐市场也颇有微词。“家驹都说过香港只有娱乐圈,没有乐坛,”黄家驹的弟弟、Beyond乐队的贝司手黄家强在接受BBC中文采访时说,“那时我们觉得在香港很气馁,才会去日本。到了日本之后,原来我们遇到的压力不比在香港小。”

在Beyond之前,在日本取得过成功的华人歌手只有邓丽君和欧阳菲菲等。黄家驹的好友刘宏博记得,家驹有一次在电话中告诉他,在日本很辛苦。
“在香港你的主导性很强,”刘宏博说,“但是在日本,你要适应日本人办事的严谨。他们不是挑剔你,他们的标准就是这样。”

但是当1993年5月初,回港宣传的黄家驹邀请刘宏博到家里来听未发表的《海阔天空》时,刘宏博被震撼了。“因为这首歌跟他们以往的风格有很大的出入,”二十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刘宏博向BBC中文回忆说,Beyond的音乐向来以吉他为主,但《海阔天空》由钢琴带入,最后在弦乐的伴奏中结束。
这首歌原名《Piano Song》,黄家强说,最早由黄家驹用吉他自弹自唱的demo已经丢失。

负责新曲录音的是有古典音乐背景的韩裔日籍音乐制作人梁邦彦。当时,他请来了30多位管弦乐手组成的桑野圣乐团到录音室。
原本梁邦彦只负责创作钢琴部分,后来他进一步完成了开场和间奏的钢琴演奏,并和乐队一致商定用弦乐增加节奏感和力量感。“能够激发出他们最大的魅力,这是我身为音乐制作人的工作,”梁邦彦以电邮回复BBC中文说。
那是Beyond第一次用真正的弦乐团为歌曲配乐,而不是香港惯用的电子乐器模拟效果。日后证明,歌曲由此而来的感染力超过了人们的想象。

“哪会怕有一天”

乐队的鼓手叶世荣记得,当时听到《海阔天空》,感觉和现在不一样:“没那么悲伤,而是有点励志。”“我们要表达的就是为了理想,离开一个地方,追求梦想的态度,中间带着动力,”叶世荣对BBC中文表示。吉他手黄贯中则表示,当时歌曲传达的是他们到了日本之后的感受:“有一点灰心,但同时也有希望在里面。”“他写这个歌是有很强的个人的内心感觉,因为他很无奈地离开香港,”刘宏博说。当《海阔天空》第一次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他感到日本的历练提升了黄家驹和Beyond的音乐。

尽管如此,《海阔天空》并非专辑《乐与怒》的第一主打歌。1993年5月初唱片发行前,唱片公司率先推出专辑中由黄贯中填词、黄家驹作曲的《爸爸妈妈》——那是一首受到中英谈判启发的摇滚歌曲,以“爸爸”和“妈妈”隐喻英国和中国,讲述香港夹在中间的无力感。

在当时,这似乎是一个更合理的选择——这是一张摇滚乐队的摇滚专辑,《爸爸妈妈》也是《乐与怒》中少有的有意凸显社会意义的作品。当中首次尝试加插粤语说唱(rap),更能体现乐队名字“Beyond(超越)”的精神。在推出之初,这首歌是专辑的焦点。

直到6月的一天改变了一切。黄家强至今记得,当时没有任何急救常识的自己慌忙之中并没有和哥哥多说话。

当时乐队的临时助理李家杰奉命从东京返回香港为黄家驹买药,但是他一到香港,就接到了电话,获悉那不幸的消息。
6月30日下午,在东京的医院昏迷六天的黄家驹去世,当时他仅31岁。

“我挂了电话打开收音机——那时各个电台已经都在播Beyond的歌了——刚好在播《海阔天空》,”李家杰回忆说,“我就坐在那里哭。”
一瞬间,《海阔天空》当中那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竟仿佛预言了黄家驹的不幸。香港各家电台在黄家驹出事之后,不约而同选择播放《海阔天空》。“好像每句歌词都有寓意,甚至好像预告了要发生那些事,”香港电台的梁兆辉说,“当乐坛发生这件惨剧的时候,那首歌很适合大家的情绪和心声。”

1993年在香港华纳唱片任职高层的黄柏高说:“我想家驹创作的时候预计不到这首歌的影响和意义可以那么广阔,直至不幸意外出现,大家才推崇这首歌到另外一个世界,(这首歌)才得到更大的回响。”华纳唱片在1992年至1993年间负责Beyond在香港的唱片发行。“因为家驹的去世太过意外,大家那时完全无法接受,”黄柏高说,“所以大家追溯Beyond和家驹,才更深地认识家驹独一无二的才华,非常遗憾。”

据黄柏高和陈健添回忆,《乐与怒》首批出货两万余张之后几乎没有唱片店要求追加,但在黄家驹去世三到四个月内,专辑销量一下冲到了30万张。
“讲得伤感一些,就是家驹出事之后,突然间好像全世界都用这首歌怀念他,”黄家强说,“共鸣、回忆,都在这首歌里。”黄家驹在世时,四人阵容的Beyond只在现场表演过两次《海阔天空》。“很无奈,这首歌大部分时间都是三个人玩,”黄贯中对BBC中文说,“这首歌原本是有他在的。”

1996年3月,Beyond在香港红馆举办黄家驹去世后的第一次大型演唱会。演唱《海阔天空》时,黄家强在唱到”哪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这一句时,只唱出了“哪怕”二字,就泣不成声。黄家强说,“很怀念他在演唱会上那种风采……而你知道他出事真的是‘跌倒’,我唱到那句真的唱不下去。”

“爱自由”

这些年来,黄家强一直很少再演唱《海阔天空》──除了特别的日子。

2018年6月10日,在香港举办“别了家驹十五载演唱会”过去十年之后,黄家强牵头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办“祝你愉快纪念黄家驹25周年演唱会”,这一天正好也是黄家驹的生忌。纪念演唱会在十年间从香港到了北京。

《海阔天空》已随着一位天才音乐人的离世而被传唱为经典,不再限于粤语地区。在它被发表之后的25年里,这首歌就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被不同的人群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并以某种难以言喻的方式聚拢了人群。在香港摇滚乐队的排练室里,那些渴望实现音乐梦的摇滚青年曾以《海阔天空》呐喊铭志;接着在全中国各地的卡拉OK里,东北人、上海人用模仿来的广东话抒发情怀。

2008年汶川地震,它成了中国版的《We Are the World》——刘德华为这首歌填写了国语版歌词,取名为《承诺》,召集两岸三地明星为灾民打气,MV中穿插着时任中国国家领导人胡锦涛和温家宝慰问灾民的画面。然后在北京奥运会,刘翔因伤退赛时,场内突然播起《海阔天空》;2013和2015年,广州恒大足球队两次夺得亚冠联赛锦标时,天河体育场内都唱起了它。

“我们当时也没有想到(这首歌)以后的影响力会有那么大,”叶世荣说,“家驹离开之后,只要有很多人的地方,这个歌都会造成一股凝聚力,变成让所有人凝聚的歌曲。”持不同立场的人们则各自借用了歌中的寓意。当广东人想要捍卫自己的方言和文化时,他们在“撑粤语行动”的街头唱这首歌;当香港人走上街头,担忧旧有价值观即将破灭时,他们用《海阔天空》给自己打气。

“久而久之那首歌的情绪慢慢在变化,”梁兆辉说,“到后期已经不止是我们纪念家驹的一首歌。”“1997年过后,发生这么多事,有这么多转变,突然间我觉得《海阔天空》好像变成了另外一首《狮子山下》,让我们怀念曾经有过的事物和价值,外婆”梁兆辉说。他表示,《海阔天空》甚至成为公民运动的主题歌,因为它也是讲坚持,讲面对世界变迁、面对挑战如何继续坚持自己原有的理想。歌词里的“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和“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说的是追寻音乐理想的艰辛,却又让很多人在追寻理想的过程中感同身受。

《海阔天空》当然并不是Beyond被传唱的唯一歌曲。献给南非总统曼德拉、高唱“风雨中抱紧自由”的《光辉岁月》也享有相似的待遇;而若论社会指向性,香港填词人黄伟文为黄家驹在日本遗留的一首demo填词的《抗战二十年》似乎更明确(歌中一句“世界怎变,我答应你那一点,不会变”仿佛在呼应《海阔天空》的“可会变”,而接下来的一句“当天空手空臂我们就上街,没什么声势浩大,但被不安养大、不足养大,哪里怕表态”,更是切中了之后数年香港公民运动的心态);而在流行程度上,《喜欢你》、《真的爱你》的受欢迎程度也从未消退过。

但是,《海阔天空》不一样。黄家强说,《喜欢你》被翻唱的次数或许更多,但是《海阔天空》却是更适合“大合唱”的歌曲。“共鸣、共振特别厉害,”黄家强解释说,“你可以发泄——一唱这首歌的时候你可以将怨气发出来。”黄贯中则表示,这首歌的带动力,让那些即使不太明白这首歌原本意义的人,也可以去唱:“就好像《狮子山下》一样,就是突然人群里有人唱起这首歌,大家就一起唱。”

梁兆辉回忆,在“雨伞运动”期间,人们甚至不必提起“海阔天空”这四个字。“人们讲完话后就唱起来了,直接就是‘今天我’,”他说,“所以那时人们已经笑说,又是‘今天我’。我觉得那时有点取笑人们在‘雨伞运动’期间只知道唱歌,没什么其他事情可以做。这都代表了对在香港搞公民运动前景的困惑:除了在立法会前用话筒鼓励一下人之外,都没什么其他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