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海“蝶贝蕾”传销窝点探访

大量传销笔记里面基本描述了静海蝶贝蕾的游戏规则。蝶贝蕾组织分为:会员-推广员-培训员-代理员-代理商-总代理,其中,缴纳2900元购买一套产品即可成为会员,推广员所需产品套数为3-9套,培训员需10-64套,代理员65-392套,代理商需要大于等于392套。

产品即为“蝶贝蕾”,一份笔记中写道,“我公司合作伙伴是广州市蝶贝蕾精细化工有限公司,它坐落于繁华的经济特区广州市白云区,主要生产生活用品及化学用品,现公司产品已隆重上市,蝶贝蕾护肤至润:凝白滋养套装”。

如此看来,售价2900元一套的产品就是凝白滋养套装。而传销人员积累业绩的方式被称作“网”,每个人是网的一部分,也可以向下发展网,下面的网发展越多人,每个人为了成为会员而购买的至少一套产品就会当做销售业绩,累加上到上面的网,这意味着,发展越多人或投入越多钱买产品,就可以获得越多晋升和提成。

“在传统行业这张营业执照是有形的…而我们今天行业你投资2900元,买一套化妆品等于办了一张永续而无形的营业执照。”笔记写道:“只要成为代理商,就躺着也可以挣钱,每个月十几万不在话下,每年必须出去旅游四次”。

财新记者在传销培训和宿舍现场却均未看到蝶贝蕾产品的踪影。一位熟悉传销内部的人士透露,蝶贝蕾传销组织宣称,晋升到了一定级别就会得到全部发展的产品,但实际上产品只是一个概念,参与传销的人不断发展成员获得收益,从而获取分成。

这位人士称,传销也被称作“金字塔诈骗”,钱从最底层向上流动,越往上获得越多收益,而最底层的钱,基本都来自底层传销人员的亲属、朋友。

在财新记者在传销窝点获得的笔记中,包括论证传销存在合法性的内容,称其项目获得中央政府支持。并提出“出局制”,当成为总代理时,如果三个月内卖不出产品,就会出局,让下一级“顶上来”。

“正由于有这个出局制,我们人人都能走到最高级别的那一天,也是我们劳苦大众翻身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是我蝶贝蕾公司制度与安利公司制度最大的对比之处。”笔记中的一段话如此论述其合理性,从用词看得出是根据口授写成。

为了激励成员发展网络,蝶贝蕾培训中有“话梦”环节,即将刚加入的成员集合起来,畅想成为总代理后的奢侈生活,这被称作“包装”,为了追求逼真效果,这个环节的畅想要精确到具体的数字细节。

在大口子门村的培训房屋处,财新记者找到了一些话梦的记录。90年出生,来自河南许昌,学习过法学专业的李文博对自己的“包装”畅想如下:“穿十厘米高跟鞋,纯白直立长裙,手上戴五个金戒指,白天用牛奶洗澡,晚上用面膜敷脚,金戒指五十几克,加一条金项链,一万五,钻戒三万两千一,钻石项链两万零五百,一个玉镯,四万一千七,手表两块,欧米茄,三万一千九,与金雪达一万八,出去旅游,第一次去上海,坐飞机,住在香格里拉大酒店,住的一晚三千四,一面墙是玻璃的,可以看到上海的夜景,床铺的盖的都是蚕丝的,去迪士尼乐园玩,因为人多不愿意排队,找黄牛买票,游玩了一圈,观赏的体验的都玩过,去吃饭,一碗海参一百二十八,一瓶纯红酒,05年的,喝了一口喷了,太苦……”

死亡并非孤例

梦想和现实形成了残酷的反差。李梅一辈子种地为生,但她仍然觉得花生地周围野人一样生活的孩子们穷得可怜。她说,上个月的一天早晨,宿舍里的人都抱着被子出去培训,废品站的一位老人和他说,有个小伙子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不对劲,她独自摸到宿舍里去,一边敲木棍一边叫了这小伙子十来声,可对方毫无反应。

“我可吓坏了,我跑回来对收破烂的说,老乡啊,里面的小伙子我敲了他好多棍都不亮声,是不是死了,他说走咱们一块去看看去。他拿着我的棍,叫了好几下,小伙子还不亮声,他说,背不住死了?我说你摸摸去,他说我害怕,不敢摸。过了一会,他(小伙子)自己醒了,呼一下子坐起来,被吓得,眼珠子都是红的。”

李梅说,去年过年前后,她家另一片地附近的水沟里死了两个人,当时惊动了警察,据说两人是从传销组织逃跑时候,由于水沟的冰并未冻实,所以两人一脚踩空掉了进去。另外,就在一个月前左右,在南边的三街化工厂附近,也死了一个人。

上述情况,财新记者尚未获得公安机关印证。但中国裁判文书网的检索结果显示,李文星的遭遇不是孤例。该网站收录了2015年1月至2017年3月,发生在天津静海、与蝶贝蕾相关的传销刑事案件17件,所涉罪名均为非法拘禁。其中有两起与李文星案类似的溺亡事件。

一起发生在2014年4月。静海法院判决书显示,当时,黑龙江省肇东市人满某某、河北省沧州市人赵某某等人被拘禁在静海蝶贝蕾传销组织。传销人员外出活动返回途中行至静海镇陆家院村委会附近时,满某某和赵某某逃跑,二人经过该砖厂西侧一水坑时,赵某某涉水而过,而满某某下水后掉进深水处溺水身亡。法院以非法拘禁罪判处蝶贝蕾组织成员魏某某、李某某等人有期徒刑一年十个月到二年十个月不等。

另一起发生在2015年7月中旬。蔡某某被侯某某以找工作为由,骗入位于静海镇小口子门村一平房内的蝶贝蕾非法传销窝点,被逼迫从事非法传销活动。2015年7月25日16时许,为逃避公安打击,该传销组织向其他藏匿窝点转移。行至静海西环路附近的一个鱼塘时,蔡某某跳入路边的鱼塘,后溺亡。最终,曾控制蔡某某三位传销成员分获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据财新记者统计,中国裁判文书网收录了2013年12月到2017年6月,天津法院一审审结的传销案件103件,其中66件发生在静海。此外,天津西青区、北辰区、武清区法院也判决了一批传销案件。

2014年起,天津官方部署开展打击整治传销集中行动,目标是到2016年,天津全市各区县力争建成为无传销区县。显然,这个目标没能实现。

蝶贝蕾传销组织在河北廊坊市广阳区亦活动频繁,至少有四起公开案例指向该地。

其中有一起强行灌水致人死亡的恶性事件。廊坊市中级法院判决书显示,徐宏亮等人加入了以推销蝶贝蕾产品为名的传销组织,窝点设在廊坊市广阳区南尖塔镇。

2015年6月25日晚,徐宏亮等人与被骗入传销组织的被害人刘某“聊天”,徐宏亮认为刘某未说实话,先是手推刘某头部撞墙,后指使多人按住刘某四肢、头部,强行给刘某灌水。此后,刘某发生呕吐和昏迷,终因异物(呕吐物)吸入致机械性窒息抢救无效死亡。经审理,徐宏亮等人分别以故意伤害罪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被判刑,其中主犯徐宏亮获刑15年。

民间反传销人士李旭告诉财新记者,此前静海因加大打压传销活动的力度,传销组织一度迁往廊坊、天津、武清等地。但今年又有回暖,“打击传销不是长期(机制),一松就又搬回来了”。

静海人与传销“流民”

刚发现传销人员聚集在三街化工厂旁的小树林时,郭盛带了一把镰刀防身。

从前年开始,郭盛注意到,聚集在树林里的传销人员越来越多了,“冬天零下18度,在屋里都嫌着冷,他们还在小树林,十几个人围着堆火”。

他工作时只身骑一台老式自行车,在附近的村庄间穿梭。从这个树林出发,半个小时内,即可经过李文星溺亡的水坑和上述位于垃圾站里的“蝶贝蕾”窝点。

后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你不伤害他,他也不伤害你”。他们在树林里上课、喊口号,饿了就吃馒头包子,配咸菜,喝大桶的水。有次郭盛骑车经过他们,遇到个沟骑不过去,其中还有个人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他们不祸害东西,也不跟你接触,也不打你”“影响不了本地人的生活”,在财新记者的采访中,多位静海人表达了类似的态度。

这些陷入传销的年轻人,“神秘”、“就啃干馒头”,和本地人少有交流,后者觉得前者“看着都累”。

“传销多了,(政府)也不管”,传销人员“逮了,又放了”,一位年已七旬的静海老人对此的态度是——“我们老百姓理他干嘛”。

传销客并不考虑将静海本地人套进传销网络,因为“操控不了”。但静海人也会提醒家里的孩子远离这些“身上有臭味”的人。

尽管静海近年来加紧打击传销力度,在本地人眼里并不见效,传销人员仍然在各处流窜。

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财新记者,每年他在静海都可以碰到四五个逃出传销窝点的年轻人,“只要坐上我的车,我开着就走”,帮助他们逃离。

另一位出租车司机徐海(化名)遇到过两三次年轻人在打他的车逃离时被其他传销人员追上围殴的情况,“摁在地上打,架着离开了”。这种情况发生时,若周围还有行人,他们有时会合力呵责打人者,如果打人者胆小逃遁,他们会报警,把受困者交给警察。如果传销人员仍然架着人离去,也没有人会追上去。

在静海,如果想寻找身陷传销组织的外地人,可以借助本地“专门治他们的混混”。多处信源告诉财新记者,花费数千至数万就可以在静海“捞人”,“如果有的话,传销不敢不给”“黑吃黑,找人不给他就打”。

遇到有家长到大口子门村找孩子,李梅都会和他们建议,“叫救孩子的救回家”。

“他们发不了财”

静海的出租车司机聚集聊天时,不时会交流关于传销人员的见闻。同行分享的一个传销客搭车时的“狂言”让徐海生闷气。

“他对那个司机说,我们只要成功,要成千上万。你们看着10万20万了不起,在我们眼里不值一提。”徐海提高音调,“他们还瞧不起我们!”

他觉得这些传销人员“就是一帮神经病”,“正常的五大三粗的大小伙子谁不挣钱去,跑到这来”。

“我们这样是脚踏实地”“劳动跟收入要成比例,(他们)不付出,还想挣啥钱”。在他看来,静海本地人生活安稳,少有人外出打工,种田旱涝保收,本地的钢铁厂等也可吸纳足够劳动力工作。

李梅对传销人员的想法也不能理解。她问窝点里一个挺漂亮的姑娘,你们天天吃不上饭,为什么要在这里,“她说我要挣钱”。李梅疑惑,他们能挣什么钱?姑娘答,“我凭脑子打电话挣钱”。她又补了一句,“我天天可累了,累得受不了”。

通过辨认口音,李梅发现,窝点里有几个她的德州老乡。其中一位青年待在静海待得年头不久。有次闲聊,李梅问他娶媳妇了吗,“他说娶不起,老家娶媳妇要30万,没有钱”。

李梅劝他,“你上个班挣钱去呗,你要想娶个媳妇生儿育女,就赶紧回老家”。和这些传销人员比邻而居的废品回收人员,一天也能挣上八十到一百元。

那个青年没说啥话,李梅觉得,他是不乐意跑了,“钱都给骗没了”“家里爹娘穷得叮当响”。

在财新记者获得的传销笔记上,有传销人员记录他们想挣钱的原因——“干行业就是为了给弟弟治病,干行业很快,只当了三个月领导就直接上去了,包装费20多万”;还有写给父母的文字:“我也这么大了,也该找对象结婚了。如果没有稳定的工作收入,以后结了婚,该怎么养家糊口,到时候就不能找你们(指父母)要了”。

“都是可怜人。”农妇李梅语气肯定地判断,“他们发不了财,就是骗钱,他骗他骗他骗他,骗的都是最底层的人家里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