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能否彻底“去中国化”?(下)

    河内的文庙。大成殿里有康熙御书的“万世师表”匾。(美国之音朱诺拍摄,2017年4月8日)

    河内的文庙。大成殿里有康熙御书的“万世师表”匾。

    越南国家历史博物馆的叙事到1945年嘎然而止,越南历史的下一个时期只能从马路对面的另一家 —— “越南革命博物馆”中去了解。革命博物馆展出的是从越南民族主义觉醒到越共成立,直到奠边府战役越南将法国殖民者赶走从而实现独立为止,基本上算是越共的早期发展史,其中充斥了大量带神话色彩的宣传,这并不难理解。

    民族国家建构的前提

    与国家历史博物馆中的展品明显不同的是,革命博物馆中几乎没有汉字,甚至几乎没有“中国”的字样。在这里,越南抗法独立运动完全是越南人自己实现的,中国的援助只字未提。值得注意的是,1945年9月2日,在河内巴亭广场,胡志明宣告越南民主共和国的诞生,这位出身于儒学世家、汉语功底深厚的领导人当众宣读的《独立宣言》,是用拉丁化的越南国语撰写的。而其后不久,1946年,国语作为正式的官方文字,被写进了越南宪法。

    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一书并未着眼于越南“去中国化”的历史,不过,书中有专门的章节论述了二战之后殖民地国家民族主义的觉醒和民族国家建构的途径。其中,寻找民族的身份认同是民族国家建构的必要步骤,是实现“想象的共同体”的逻辑基础,而这一寻找过程必须是主动的、清醒的。

    对于越南独立后的领导层来说,回归“中国化”绝对不是建立认同感的正确道路,相反,“去中国化”则是民族国家建构的必要条件。换句话说,越南若想成为一个独立的现代国家,“去中国化”是基础,是核心,是一项长期的使命。这与日本、朝鲜等先前中华文化圈国家“去中国化”的认知基本一致,尽管越南“去中国化”需要的时间更长,对于中越两国来说,这个过程也会更加痛苦。

    越南领导层的意愿

    二战结束后,20万中国国民党军队进入越南,使用的名义是前来接受占越日军的投降。不久,法国军队也登陆越南,要求恢复战前的殖民地宗主权。蒋介石以法国退还在中国境内的租界等财产作为国军从越南撤兵的交换条件,在当时的越共领导人当中,大多数人反对将越南交还给法国殖民者,而胡志明却在协议上签了字。于是才有了后来美国记者、历史学家斯坦利·卡尔诺(Stanley Karnow)在其著作中记录的一段胡志明的名言:

    “你们这些傻瓜! 你们难道不明白让中国人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吗? 你们不记得历史了吗? 中国人上一次来,他们呆了一千年。法国人是外来者,他们已经很虚弱了,殖民主义正在死亡,白人在亚洲完蛋了。但是,如果中国人留下来,他们就永远不会走了。对我来说,我宁愿再闻5年法国人的屎,也不愿在后半辈子吃中国人的屎。”

    胡志明的这段话在中文世界里有不同的译本,措辞或许略有差异,但意思大致如此。尽管夏威夷大学的历史学教授连姆·凯利(Liam Kelley)后来曾质疑卡尔诺引用胡志明这段话的出处,但是,联系中共一些领导人的回忆录、胡志明在60年代关于援越“中国军队的傲慢表现就像历史上经常入侵越南的中国军队一样”之类的言论、以及越南国家历史博物馆的叙事、抹杀中国对越南赶走殖民主义者的帮助,则越南领导层强烈的“去中国化”倾向确实是不言而喻的。

    有趣的是,出生于昆明、从小家中雇有越南保姆的安德森虽然没有深入探讨越南与中国的关系,但他却说,正是1979年那场中越战争,“直接引发我写作了《想象的共同体》”。在当时全世界都认为,那场战争的原因是共产主义世界的派系斗争(苏越一派,中柬一派)所引起,或是中美俄大国角力的地缘政治冲突,而安德森则清楚地看到其背后更深层的历史原因 —— 超越意识形态、超越地缘政治的民族主义。

    越南能否彻底“去中国化”?

    近些年,由于中越在南中国海问题上的冲突,以及1979年那场战争之后遗留的伤痛,一些分析人士认为,越南或将加大“去中国化”的力度。2010年,越南在中国影视基地拍摄的一部古装电视剧因“太过中国化”而遭到当局禁播,2014年,越南文化部发出公函,建议各地“不摆设、不使用、不供奉不符合越南淳风美俗的塑像、产品、灵物以及怪异的物品”。据称,这些物品所指的主要是指从中国进口的“中国化”的石狮子。

    然而,越南试图在文化上“去中国化”的努力看似收效不大,毕竟,2000多年的文化浸润奠定了越南本身的文化根基,彻底“去中国化”相当于割裂自己的历史。在如今的越南,儒、释、道三教都有各自的土壤,而这三教的传播都来自中国,它们的信众仍然占越南宗教人口的绝大多数。

    越南街头最常见的休闲游戏是中国象棋。(美国之音朱诺拍摄,2017年4月7日)

    越南街头最常见的休闲游戏是中国象棋。

    经济上,几乎没有人相信越南在短期内能够摆脱对中国的依赖。尽管在越南政府内部,有关“力争经济去中国化”的讨论时有耳闻,但越南的制造业只是中国主导产业链中的一个环节,其产品又需要中国作为理想的进口国,经济上摆脱中国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

    越南最有可能实现“去中国化”的领域是政治体制上的。尽管越南现在的政治体制很难说是从中国复制而来,但每次中越之间的冲突几乎都是以“顾全两党、两国政府之间的情谊”为理由来淡化或化解的。虽然很多媒体都曾以“越南政治体制改革的步伐比中国快”等类似的标题做过报道,但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或者说,越南政体改革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突破。

    2014年8月,彭博通讯社(Bloomberg)曾经报道称,包括前驻华大使在内的越南共产党61名成员在一封公开信中敦促政府说,领导人应该“建立一个真正的民主法治国家”,允许更大的政治言论自由,“摆脱”对中国的依赖。报道还称,包括前政府官员在内的一些人拟定了一份宪法草案,要求开展“政治竞争”。尽管最近一次领导人的选举结果并没有表明越南政府有“摆脱中国”的迹象,但这种问题能够在公开信中讨论,足以显示出越南政坛相当一部分人的意愿。

    无论在领土争端问题上,还是在经济上,越南都试图靠向西方,甚至一度考虑过与曾经的敌对国家 —— 美国 —— 建立军事联盟,但是,意识形态的障碍难以逾越。越南若想进一步加深与西方的关系以抗衡中国,其前提必须是在政治上走向更进一步的开放,放弃一党专制,在政治体制上与中国彻底割裂。这一步,虽然不像文化上的“去中国化”那么艰难,却也不是轻易能够迈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