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时代”与中国身份认同的形成

在讲述史诗方面,谁也比不上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去年春天,它把帕加马带到了纽约,在宏大和微妙之间取得了平衡。它还把中世纪的耶路撒冷空运到了这里,完整地呈现它庞大的多元文化。现在,在“帝国时代:中国古代秦汉文明”(Age of Empires: Chinese Art of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221 B.C.-A.D. 220])展览中,它以宏大的画面向我们展示中国成为中国的过程,如同生活一样奇特而温暖。

一场讲述“中国如何成为中国”的展览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展览“帝国时代:中国古代秦汉文明”上,人们可从艺术品中看见中国人身份认同形塑的轨迹。

我们当然热爱生活,热爱它的所有细节:连翘枝头的麻雀;书籍、台灯和深夜的咖啡;电话里一位朋友的声音。中国古代人也热爱生活,想让它永远继续下去。中国的第一位皇帝相信那是有可能的。

他将死亡视为一种恢复力量的小睡,自己会在陵墓中醒来,充满活力。他的坟墓和尘世的家一样,只不过更好、更有趣。他把自己的陵墓设计得好像一座地下马阿拉歌庄园(Mar-a-Lago),拥有无数的亭台、极佳的风水和强大的武装力量。至于照明,它用的是蜡烛,那是当时能买到的最昂贵的照明工具,保证在他搬进去之后能一直燃烧。他死于公元前210年,那时,陵墓的门最后一次被关上。

在周一开幕的大都会博物馆的这场展览上,黑暗中闪烁着光芒,令人如痴如醉,展出的160件物品来自中国的32家博物馆。在过去20年里该博物馆对中国古代文物的几次展览中,这一次很可能是视觉上最具冲击力的,也是情感上最可亲近的。有一种艺术类型是大都会博物馆最擅驾驭的:皇家珠宝。但是这一次,就连这些东西也显得目的性十足,因为在它所追溯的中国的那个时代,通过艺术推广帝国和企业品牌的概念还处于实验阶段。

到公元前3世纪,年迈的周朝走完了自己的旅程,诸侯国之间不断爆发争夺地盘的战争。其中的秦国打败了所有的对手,第一次统一了中国的大部分地区。这在一定程度上靠的是武力,但也是通过一种如今的商学院所教授的管理智慧。

秦朝的统治者名为嬴政,他认定,最有效的控制手段是宣扬团队精神:让所有人拥有同样的公民身份,并保持那样的身份。为此,他统一了货币和度量衡。他下令使用统一的书写文字,这让他控制了政治话语权。他开始修建长城,用砖块和灰浆宣告“我们”和“他们”的对立。

所有这些的作用是在不同的人群中创造了一种基本的共同身份感,一种秦人的身份感——或者用可能源自“秦”的现代英语的说法,一种中国人的身份感。

这种工商管理硕士的思路奏效了,或者说对嬴政本人奏效了。他成了中国的第一位皇帝,给自己封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称号——秦始皇——并在中国西北部的西安附近修建了一座陵墓,以彰显自己的显赫。至于墓里有什么,只有文字记载(亭台、蜡烛等,它从未被发掘)。但是,它的存在造就了20世纪晚期的一项伟大的艺术历史发现。1978年,考古学家根据当地农民的指引,发现了陵墓附近埋葬的一支由约7000尊真人大小的陶制士兵组成的军队。

其中五个——四个站立,一个跪着——揭开了大都会博物馆这场展览的序幕(以及和他们一起被发掘出来的两辆被埋藏的战车的现代复制品)。他们或者他们的同伴被不停地巡回展出,但依然充满魅力——结实的身体,个性化的面孔,是用模具造出来的,但又有所变化。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墓地另一部分发现的一个不太常见的人物雕塑,那是一个强壮的宫廷艺人,上身袒露至腰部,肉体的每一个褶皱,肌肉的每一处膨胀都被精细地呈现了出来。

它的大小和自然主义风格在当时的中国是前所未有的。那么它的来源是什么呢?史学家们指出了一个可能的来源: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带入亚洲(比如到了帕加马)、而后经商路渗入中国的希腊艺术。不管起源是什么,这件新雕塑展现了秦人风貌的另一个侧面:世界性的品味。但是,尽管它有这么多创新,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创新,秦的统治十分短暂,只有15年。这位皇帝花了大量时间去旅行,巡视自己的疆土,但也是为了寻找不死仙丹。他的猝死引发了戏剧性的暗杀、自杀和内战,堪比一出大戏,直到另一个名为汉朝的皇权取代了秦朝,并延续了四个多世纪。

汉代艺术家追随秦代先人的步伐,但也有所调整。有一段时间,他们保持着对现实主义的兴趣,不过似乎将重点从人转向了自然界。本次展出的汉代雕塑中的最具个性的作品是动物:像神一样雄伟的马;栩栩如生的大象,虽然它对中国来说属于外来物种。甚至连常见的家畜家禽——鸡、山羊和猪——也都用移情手法进行描绘;你几乎能听见它们在咯咯叫或呼哧呼哧喘气。

汉朝进一步完善了中央集权的帝国统治,对外向全球扩张疆域。这一点在参观展览的过程中能明显看出来,物质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在不断增长,比如经陆地和海洋从阿富汗、印度、波斯、欧亚大陆的游牧地区和地中海带来的镶金首饰、紫水晶项链和奢华的纺织品。

一些最奇特的作品来自中国本身。一件引人注目的精美青铜宝螺容器上镶满小巧的人物,很像勃鲁盖尔画中的喧闹集市景象,它是滇文化的产物,在如今的云南省,汉代宫廷记录将那里的人称为“西南蛮人”。

这是帝国主义还是地方偏狭观念在作祟呢?它们可能是一回事。它们都能激励人们塑造一个排他的团体身份。汉朝人就是这样打算的,尽管这并未阻止他们大量借鉴其他文化,包括前代先辈。

和秦代人一样,汉代人,至少是上层社会的人,把注意力放到了来世上。这场展览的大部分物品来自坟墓。许多物品是专门用于殡葬的。和世界各地的很多艺术一样,基本的灵感包括政治和个人两个方面。艺术宣扬和强化了文化的根基,也就是等级制度。它也回应了人类想要长生不老的心理需求。

汉代的精英不惜花费重金,以确保自己能够存续下去。一个名叫窦绾的汉代王妃的亲属将她的尸体装进一件连体衣中,它是用2000颗用金丝连起来的玉块做成的,玉石当时被认为具有防腐作用。本次展览展出了这件连体衣,我们穿过佐伊·弗洛伦斯(Zoe Florence)戏剧化的展览装置作品的通道时,那件连体衣看起来像一个沉睡的外星人,一个耐心等待被唤醒的时空旅行者。然而,周边展厅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安置这位旅行者在地球上的生活:刻成玉熊的小暖炉;绣着“延年益寿”字样的丝质枕头;一个正做着舞蹈动作的袖子长及踝部的陶制舞者;一个大酒坛子,它2003年出土时里面还盛放着汉代的酒。甚至还有一幢豪华的高大建筑,或者说建筑模型,以及可以照亮它的灯具,其中一盏灯像一颗树,它像春天发芽那样长出了鸭子和游龙。

这场展览是由大都会博物馆的中国艺术策展人孙志新(Zhixin Jason Sun)在策展员陆鹏亮的协助下组织的。展览结束处有一个低矮的关闭的门,它是为坟墓制作的,用石头刻成,并绘有来自人间和天上的人物画像。如果你穿过那扇门,你将进入或离开哪一个世界?你是否偏爱其中一个?

答案可能存在于悬挂在展览出口墙上的一件物品中。它是一个圆形鎏金铜镜,边缘刻着的文字写道:“中国大宁,子孙益昌。黄裳元吉,有纪纲。”对秦汉人来说,无论你去了哪里,在此生还是来世,你都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