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母亲,没有告诉任何亲戚她的病情。她不想给人添麻烦:她没有告诉我的两个表亲,因为她认为他们要忙着照顾年幼的孩子。她没有告诉我,是因为她不想我改变计划——申请博士学位,继续写英文小说。我是在她的状况恶化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她没有及时去医院,而且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我被告知,还不到60岁的她,恐怕余生都将不良于行。
我被这可怕的消息,以及无法承受的母爱吓傻了。我跟表亲通了话,他让我不要回去。“哪怕你马上坐飞机回来也没用的,”他说。
于是,我试着从远处帮忙,但很快就发现我做不了什么。我想给她在上海最好的公立医院之一——华山医院挂上一个专家号,但发现到八月底的号都挂完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前提是你得认识内部人士,有够硬的关系——在中国,什么都靠关系。
我本应该是有一些关系的。我毕业于复旦大学,那是上海最著名的大学;我的许多校友可能现在就在那家医院步步高升。当时要是听长辈的话,在学校多结交一些人,现在就会有一长串可以打电话求助的“有用朋友”。我没有。在大学,我没交到什么朋友,那些基于共同的价值观和兴趣的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唯一一个我能想到的,就是我同宿舍的Y.C.,但我跟我妈一样,不愿意麻烦她。她怀孕了。而且,我也不想她跟我一起去面对那个真相时刻——我有结交到可以帮忙的“有用朋友”吗?
我有第二次建立关系的机会,但也错过了。毕业后,我在当地的重点高中教了五年多的语文。只有出生在特权家庭的人才能进入那所学校,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我的一些同事甚至做了Excel电子表格,上面列出了所有家长的职称和联系信息,以备万一有用处。前任校长喜欢吹嘘他通过这些家长得到的关系。“我父亲要做心脏手术,”他在一次教师会议上说,“我让秘书找个在华山医院院长办公室工作的家长。很快就找到一个。”但在上海教书期间,我想利用业余时间写小说,所以拒绝承担那些需要经常在课外同父母打交道的工作。此外,我觉得“利用”学生的想法有点令人反感。现在我后悔了。
一个正在追求我的男人也试图帮忙。他询问了我母亲的情况,让我和他的中学同学联系,后者现在是一位杰出的血管外科医生。“我也问问读MBA时的同学,”他说。“他开发了一个在线预约医生的应用程序。”两天后,他的外科医生同学没有回应,我的朋友沉默了,对他的无用感到惭愧。
当然,如果没有关系,一切都会变成金钱问题。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给母亲找一个优秀的康复护士,因为我不在她身边,而且我父亲不太做家务。在上海找一个好护士并不难,但是要花很多钱,母亲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样的建议。作为一名研究生,我赚不了多少钱。更糟糕的是,作为一名作家,我可能永远都赚不了钱。而我的父亲,自从中央政府在1990年代关闭国有企业,在全国范围内制造了成千上百万下岗工人后,他当上了看门人,只有最低工资,这对他们没有多大帮助。
在母亲生病之前,我对中国人过度的实用主义嗤之以鼻,他们希望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朝着实用的方向发展。大学学位、工作、友谊、婚姻——所有这些都应该做实际的选择。“聪明一点,找个能干的人。爱情不能养活你,”我身边的人喜欢这么说。回想高中时代,我是个好学生,所有亲戚都劝我在大学里主修理科或是金融。但我顽固地坚持我最喜欢的科目:文学。现在我理解了他们。他们非常清楚,在生活中,一切都很容易崩溃,而这些学位承诺着稳定、高薪的工作,或许还是通往自由的门票。
我知道我不应该把这一切当成针对我个人的。毕竟,应该受到指责的是中国的制度。要想获得良好的医疗,为什么我们的选择这么少,为什么教育资源这样有限,为什么职业道路如此狭窄?我们为什么需要成为富人,或者拥有关系,才能享受基本的公共服务?我们应该共同努力解决这些社会和政治问题,而不是拼命追逐关系或金钱。
但这需要太长时间,太多事情无法等待,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例如,最新的疫苗丑闻促使焦虑的父母思考,应该怎样让孩子在香港或外国接种,而不是如何向中央政府施加压力。每次社会悲剧发生后,在社交媒体上,受害者都会遭到鄙视,而不是同情:“你是失败者才会遇到这种事;因为你没有关系;因为你没有赚到足够的钱。”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想法变得根深蒂固:如果我足够有钱,我的孩子就可以得到进口奶粉,而不是有问题的中国配方奶粉;如果我足够有钱,我的孩子就不会进虐待儿童的幼儿园,被迫脱光衣服、被针刺;如果我足够有钱,我的孩子就可以成为美国公民,接种安全的疫苗。我们对本不应该感到内疚的事情怀有内疚之心。
母亲也责备自己——“女儿生活的关键时刻,为什么我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最近和她视频通话时,我告诉她,我想给她买个轮椅。“我不需要,”她说。“我能一瘸一拐慢慢走,”我坚持让父亲坐出租车帮母亲跑腿,但他又一次在闷热的夏日骑着电动自行车穿过城市。
“别担心我,”母亲对着手机镜头笑着说。“追求你在美国的梦想。”我知道眼泪是没用的。承诺也毫无用处。甚至我的决定也没有用处。无论我选择回家照顾她,还是留在美国继续追求梦想,不管选了哪一种,迟早都会后悔。我总会责备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走另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