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分开近一甲子,他们的命运却惊人地相似。席卷中国大陆的文化大革命中,作为知识青年的他们从城市被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后来不惜代价偷渡至香港安居扎根。
小时候的夏威夷,一直对父亲没甚么印象。
他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1949年后逃至香港,剩下他和母亲留在广州。父亲离开那一年,他只有两岁。
父亲的政治成份笼罩着残缺的家庭,也影响着夏威夷的生活轨迹。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令他陷入无穷黑暗。纵使吃尽苦头,小学时代的纯真时光却为他带来慰藉。“读小学的时候,大家年纪都很小,不会关心政治。那段时间很快乐,尤其是朋友相交,更难得的是有两三个志趣相投的同学。”
一个令夏威夷难以忘怀的好朋友,就是陈克治。“我们都喜爱看书。大家学习成绩都比较好,老师们对我们的印象很好。但我们之间没有甚么竞争之心,只觉得大家很投缘。”
夏威夷形容,陈克治为人正派,行事光明正大。而两人均是单靠母亲生活,让彼此更理解对方的处境。
“陈克治居住在郊区的木屋,情况比较贫困,而且他家中只有母亲。我家中也只有母亲维持生活,我心目中大家都是单亲家庭,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老师被打成右派
“我们一年级的时候,林老师已经教导我们。在我印象中,她长得很斯文,戴着一副眼镜,很认真地教书,对学生很亲切。我相信她当时刚从师范毕业,非常年轻。她特别疼爱我和陈克治。”
1957年,中国大陆掀起一场反右运动,整肃知识分子与反对者。这股运动,终扩散至学校,而林老师亦被打成右派。“当时我们都觉得消息非常突然,完全无法接受。为何这么好的老师会变成右派、变成坏人、被赶到劳改场?”夏威夷、陈克治都认为林老师被划为右派是匪夷所思的事,为她感到愤愤不平。这件事上两人看法相近,更奠定双方的友谊。
偷渡四次
本来,夏威夷的前途不会受到文化大革命影响。他升读的中学是一所实验学校,只需五年就可毕业。1965年,夏威夷完成高中,就是在文化大革命发生前的一年。
他的家庭背景——其父为国民党军官——令他没有升读大学的机会、或选择就业的权利。他先被下放至花县(现称花都),再转到肇庆高要县回龙镇,条件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差。
广东的知青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偷逃到香港。夏威夷不舍母亲,不想留下她单独面对文革的各种侮辱和痛苦。“牛鬼蛇神戴牌、高帽,住牛栏、上台被批斗……当时真的犹如抄家。”夏威夷母亲却支持儿子离开中国大陆。“我母亲很理解我的处境。她跟我说,你去吧,不用理我。偷渡有很大风险,可能会葬身大海。虽然她也有担心我,但仍然支持我这样做。”
1972年,夏威夷首次偷渡,计划取道斗门到澳门、再到香港,但半途已被民兵抓到,被关进收容所。自此偷渡就成为一年一度的行动,夏威夷把全副心思、精力、物资投放到偷渡上。起程、被民兵抓、关押至所容所、送回乡下,周而复始。
1975年清明时节,仍然是寒风阵阵,夏威夷记得,当时需要穿着毛衣。“天气冷的时候,民兵守卫没有这么严密,但水温低令游泳(到香港)有很大风险。”夏威夷与拍档于东莞起行,走了十天终于抵达深圳。
早前,他们从收容所结识的朋友购入一只半成品的橡皮艇,各自想办法收集橡皮布,修补成一只可使用的橡皮艇。他们在深圳湾下水,划艇三个多小时后终于抵达香港尖鼻咀。
当时香港已实行“抵垒政策”,假如偷渡者能到达香港市区而不被捕的话,就能获得香港居民身份。但中途被警方捉到的话,就需遣返大陆。
夏威夷的弟弟一早已来到香港。当夏威夷告知弟弟到港时,他带着妻子小孩来接。当时警察已闻风而至,在巴士上截查他们。“想不到警察将注意力集中在我弟弟和弟媳妇上。当时我抱着小侄子坐在卡位上,他们也意料不到抱着小孩的竟然是个偷渡客……幸好小侄子当时没哭,看着爸爸妈妈被带走也不吭声。”
夏威夷第四次偷渡终于成功,那年他28岁。
寻觅旧友
来到香港后,夏威夷改名夏思源——提醒自己的根、自己的经历。夏思源日渐适应香港的新生活,1986年母亲也来到香港,夏家相隔37年终于一家团圆。往事却仍然萦绕心头,他不时想起儿时玩伴陈克治。“我也会想,我的朋友是否也来到香港了呢?”
他的想法逐渐获得证实。近几年,陈克治接受媒体访问,讲述自己与妻子在台风中从广东偷渡到香港的经历。夏思源看到一些报道,几近认定他就是自己的小学挚友。“除了名字完全相同以外,年龄、背景亦相近。加上以我了解他的为人,(报道的)行为也吻合。”
夏思源曾通过社交媒体及其他媒体寻觅旧友,甚至专程到大环山码头——陈克治与妻子常游泳的地方——碰碰运气,几年过去但都没有结果。“最近我在女儿面前再次提起,看看她是否有办法。一搜寻就找到BBC中文网的影片。之前的媒体报道虽然有照片,但没有这样正面的相片。我一看到就肯定是他没错。”
夏思源女儿在Facebook发讯息到BBC中文,我们再将资料传交陈克治。就是这样,分离近六十年的好友终于再次见面。
未有忘记
陈克治比夏思源早两年来到香港,他也一直没有忘掉小学时代的同窗好友。
陈克治形容,夏思源是一个谈吐斯文、有教养的人。“他喜欢画画,画得很好,字也写得漂亮,我也喜欢画画,我画的是临摹类的画,他则不用临摹,小时候,我们的画经常被老师夸奖。”
陈克治回忆,当时夏思源家中经济状况比他家好。“他住的房子有两层楼和天台⋯⋯有时候放学到他家,他母亲会留下一些蛋挞,他会请我吃,当时来说很难得的!我住的则是贫民区,就是大陆现在所言的很低端。不过没有因为他家比我富裕就有隔膜,我们相处得很好。”
陈克治升读常规的中学,在快要报考高考的时候,文革开始了,不能上大学。他亦放手一搏,与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太太)偷渡来港,展开新生活。
后来他也曾经到广州与旧同学聚旧,并打听夏思源的消息,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夏思源身在何处,原本也以为在有生之年未必能重逢。
他从BBC中文得悉夏思源的消息,喜出望外,但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知道, 原来夏思源也和他一样偷渡来港。他并不太惊讶:“大家当时都有少少反叛的性格,不是很守规矩的那种人,我相信他和我性格一样,都会不甘心,我相信他都会走我这条路。”
重逢
两人相约在大环山海傍,没有激动的拥抱,也没有欣喜的泪水。但见面的时候,老人仿如回到年少时,捉狭戏谑对方一番。
陈克治此时才得知,夏思源因为身份背景问题,比他更早“上山下乡”。假如当年与夏思源保持联系,或许他会报读另一所实验中学、逃过文革。
陈克治说:“当时我被调去的学校,老师没有指导学生怎么选择中学,我也不知道有这所实验学校,可以读少一年,便中学毕业,如果我收到这个消息,我一定会一起跟他考实验学校,而且,我早一年毕业,会避过上山下乡的命运,我与他不一样,他父亲是反动军官,我不同,我背景没有那么黑,凭我当时的成绩,我应该会顺利上大学。”
夏思源回应说:“好像我其他同学般,算比较幸运,考入这间学校,避过文化大革命,不用到农村,能够有机会读大学。我就没办法,我的背景太黑了。”
陈克治说:“但如果安排是这样,我就不会认识我太太,我的好老婆,命运安排是这样。”
还愿
现年71岁的夏思源、陈克治分开近六十载,走过的路却几乎一样。命运总爱捉弄人,这对好友在香港这个城市中,一直有如两条平行线,没有任何交接点。
那个动荡的年代,不少身在广东的知青都会放手一搏,尝试偷渡到香港。据学者估计,约有25万知青尝试偷渡来港,大概有20万人成功,其余的或被捉回,或遇溺,或葬身大海。夏思源与陈克治都“命硬”,得以在年过古稀重聚。
夏思源说:“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这么多磨难,很想找回以前的朋友。我在这个年纪能找回陈克治这个朋友,可说是完成我的宿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