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英国出版过一本文学二人传记,传主是二十世纪的两个作家。一个是伊夫林·沃,《故地重游》的作者;另一个是埃里克·布莱尔。由于后者的笔名乔治·奥威尔影响太大,以致埋没了真名,就像在中国,很多人知道鲁迅而不知道周树人。那本书告诉我们,两个英国文人彼此相左政治立场和他们的成长背景有关——从小欺负人的容易变成保守派,反之多为自由派。
近日又有一个美国作者,再次把奥威尔纳入到一个二人框架。只是这一次与之做对比的,不再是他的文学同行,而是温斯顿·邱吉尔这个政治人物。《邱吉尔与奥威尔,为自由而战》一书的作者托马斯·里克斯从事战略咨询,也是《外界政策》杂志的撰稿人。此外他也为不少主流媒体做过军事报道。他曾试图调和两种对立的思想传统,认为战争即是政治的延伸,同时也是战略战术规划的结果。
这样的职业背景决定他从政治角度考察两个人物——显然他更熟悉前者,而不是后者——因此将更多权重放在奥威尔的思想倾向,而不是文学成就。本书最有意思的部分,是两名传主之间的比对。两个人物素昧平生,从没有过任何交集,一个是位高权重的望族后裔,另一个是殖民地背景的屌丝文人,年龄也有将近三旬的落差。如果他们之间也有可供分享的东西,那就是他们都不是自己父亲的宠儿,也都没进过大学,但都是作家,而且都曾处于一个共同的历史转折点,也就是上世纪的三十年代。
最后,邱吉尔和奥威尔都是自由死士。但在集权主义席卷欧洲之际,他们都遭到了冷遇。奥威尔是个勉强能靠写作混饭的小说家,后来只身前往西班牙,参加共和派反对佛朗哥的战斗。他在前线被敌方狙击手击中颈部,几乎丧命。作为具有社会主义政治信仰的人,他还经历过苏联势力对托派左翼的残酷清洗。这些很多读者都已经熟悉。相对陌生的部分,或许是大萧条时期邱吉尔,也曾陷入财务困境,加上仕途受挫,只好前往美国,准备靠收费讲演平衡收支,结果在纽约遇到车祸。如果这俩人死在当场,不知道后来的历史十分会有不同。
对于自由世界,那是历史上最坏的年景。经济大萧条,随之而来的市场失灵和社会危机,为各种国家主义集权思想提供了扩张空间。反观强化政府干预的国家,却往往取得令人刮目的发展。1937年的巴黎世博会,象征政治光谱左右两极的苏联和纳粹德国馆高大壮观,不远处的英美展馆则矮小寒酸,在新建成的夏悠宫前两相比照,强弱立判。当时不少流亡西方的前俄知识分子,纷纷谋求回国,不少人还因此送命,而英国也刚在慕尼黑出卖了捷克,以绥靖换取一厢情愿的和平。
当时,西方肉食者把法西斯政权当作生意对象违心容忍,他们的子弟则把斯大林式政治,当作人类解放之路。邱吉尔关于纳粹崛起和苏联威胁的警告,面对现实政治的权宜之计,彻底沦为无人理睬的卡珊德拉预言。奥威尔更是人微言轻。比起菲尔比、伯吉斯,这些效力克格勃的特权子弟,一个中产出身的小记者,根本没资格当什么左翼叛逆。阶级固化是古老社会的顽疾,也更多引发言不及义的政治游戏。二次大战是邱吉尔一生的辉煌一幕。作为精英政治传统的受益者,他对现代民主的缺陷不乏洞见,但他理解,中下阶级的牺牲贡献,才是英国赢得大战的关键,因而他们有权接管国家。
当时的奥威尔,在为英国广播公司做战时宣传。当时特殊的国际形势,对他谈不上友好。为了怕得罪苏联,一家接一家的出版社,拒绝了他的《动物农庄》。其中一封退稿信,就出自主管费伯·费伯书局的文豪艾略特之手。至于《一九八四》,更要等到他去世前夕。他发明了“老大哥”这样的词汇,历史也证明他的先见之明。可这又如何?是,他说的对。可他一点都不酷,更谈不上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