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明的父亲阎仲川,是林彪嫡系旧部,曾任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参与制定“一号号令”。林彪事件之后,被打倒,被审查,被关押,一家人也因此星散天涯,各自零落。这一家人与林彪的渊源至此尚未完结。“九·一三”事件后,在蒙古处理坠机事宜的驻蒙大使,是阎明后来的岳父许文益,他冒着受处分的风险断然启用停了多年的“中苏热线”;而这条热线,正是阎明的外公孙继述多年之前亲手架设。天意从来弄人,一家三代,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绕不过林彪。本文选自2010年10月《南方人物周刊》,作者林东林。
军事上,林彪是天才,隐忍、蓄势、反扑;性格上,林彪极内向,孤僻、倔强、好胜。但也许他只是一把镆铘之剑,而非握剑的手。
已盖棺论定的“一号号令”和林彪“反革命政变”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都瞒不过的毛泽东,明明知道“一号号令”,为什么却从不高兴,一下子变成不知道?
历史叙述的幽微处经得起多少推敲?
摆脱了小山头,却融入了更大的山头
人物周刊:你父亲原来是吕正操手下?
阎明:我父亲在冀中军区时是吕正操手下,到东北也跟着他,后来吕正操到西满军区做司令(当时,东北有东满、西满、南满、北满几个军区),叫他一起去。父亲给他写了一个条子,说不能去,下面已经有人议论,说我是吕司令山头的人。所以他就留在总部跟了林彪。我父亲后来说,他是摆脱了一个小山头,却融入了“四野”这个更大的山头,最后还是受了牵连。
人物周刊:他后来一直做林彪的部下,他们关系怎么样?
阎明:我父亲是林彪的老部下,他们就是一个上下级的关系,个人关系没有。部队界限分明,领导就是领导,部属就是部属。1945年东北民主联军时,他就是林彪的作战参谋,辽沈战役是作战科副科长,后来跟林彪打到湖南衡宝——那是林彪直接指挥的,后来他身体不行了。我父亲那时就跟林彪分开了,“四野”到广州后,林彪到中央当领导了。
父亲后来跟林彪是1969年珍宝岛战役后。他北调到北京做副总参谋长兼作战部部长,原先是广东省革委会副主任、广州军区参谋长。他调北京也不是林彪要调,是黄永胜先来北京当总参谋长,用了一些“四野”的人。在广州军区黄永胜是司令,我父亲是参谋长,顺手就调过来了。
人物周刊:那你父亲跟黄永胜关系怎么样?
阎明:也是上下级,没什么私交。工作上我父亲有建议权,但必须服从命令;生活上没什么来往,但我父亲跟他比较熟。
黄永胜这个人,坊间传他这不好、那不好,但他是很能打仗的,是个名副其实的战将。再一个,他不拘一格、知人善用,爱用年轻有才的干部,治军很有一手,在广州军区是出了名的。
人物周刊:到了北京后,你父亲、黄永胜、吴法宪他们都是林彪的人吗?
阎明:怎么说呢,我觉得应该都是毛主席的人,是不是?不能算林彪身上。照理说黄、吴、李、邱,包括我父亲,在党内、军队里担任那么高的职位,这个没有毛泽东点头是不可能的。
人物周刊:你父亲对林彪是什么看法?
阎明:战争年代我父亲长期跟随林彪,一直是他指挥班子的核心成员,对林彪的指挥才能很钦佩。林彪打仗很有一套,稳、准、狠。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是不会有这种体会的,我们也只能听老人讲讲,凡是跟林彪打过仗、在“四野”呆过的老人,都对林彪的指挥艺术佩服得五体投地。跟林彪打仗,按现在时髦的话讲就是“爽”,非常痛快,总能打胜仗。当时“四野”传唱“林总司令命令往下传,红旗一展大军齐向前……猛打、猛冲、一直猛追赶”。这是心里话。
人物周刊:据说林彪性格不好,他是不是很记仇?
阎明:我不知道这是指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政治上的事情我不十分清楚。但是作为军事将领,复仇心理是必须的,那就是不服输。你整我,我就非得整死你。当兵的必须有这种心理,性格太善良的人当不了兵也做不了买卖。所以说林彪在四平被白崇禧整了一回,那肯定要削他,不仅林彪,全体“四野”将士都是恨不得将他一口咬死!
“一号号令”是我父亲发出来的
人物周刊:那“一号号令”到底是怎么回事?
阎明: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后期,中苏两国由政治分歧发展到军事对立,特别是珍宝岛战役之后,两国都在极积备战。1969年,中央军委在前进指挥所驻地开会,我父亲住在山下离开会地远,赶到时,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李德生都已到场了。
父亲一进门,黄永胜就说:“林副主席有几点指示,你记一记,给部队传达一下!”他传达了几点指示,父亲整理完后,说:“加个编号吧!”值班参谋问按什么顺序,父亲说既然是“前指”第一个指示,就从一号编起,叫“一号号令”吧!
就这样,中国现代史上一个重大事件,后来被说成林彪进行“反革命政变预演”的“一号号令”,经父亲和一位值班参谋之手产生了!时间是1969年10月18日21时30分。
人物周刊:毛主席知道“一号号令”吗?
阎明:知道。你看汪东兴回忆录,当时毛泽东看了这个号令很不高兴,划根火柴就把它烧了。先烧了信纸,后来又要烧信封。汪东兴不让烧,说以后要存档的。毛泽东这才作罢。
当天周总理曾打电话问汪东兴主席是否知道此事,得知主席不高兴了,周总理很惊诧,但也没有说话。后来在批林时,周总理还问过毛主席知不知道“一号号令”,毛主席说:什么“一号号令”?从来没听说过!
毛泽东靠武装斗争起家,对军事牢牢把握。特别是“文革”时,调动一个营、一个连都要经他批准,搞一个5公里越野也要报告,发布“一号号令”怎么瞒得住他?如果没有他默认,他知道后,怎么不撤销?
看样子,是编号把毛泽东惹不高兴了。中国自古是以“一”为大,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我父亲把它用在林彪身上,显然不妥。当时他到北京才3个月,这些犯忌的事他真是不清楚,一不留神就惹毛泽东生气了。
代价是他为此被羁押了7年半。
人物周刊:既然毛泽东知道“一号号令”,怎么一直到林彪出事都没有动你父亲?
阎明:当时紧急备战是中央的中心工作,军队确实在做反侵略的戒备工作,尽管编号不妥,惹老人家不高兴,工作还要进行。我觉得那时候毛泽东也没有不相信林彪,只是后来林彪自己没做好,胆敢和老人家翻脸,才跟他算账了,把“一号号令”翻出来,一锅烩。“文革”那种政治环境,什么事都无限上纲,“一号号令”完全可以大做文章。1969年的时候,毛泽东不会说林彪是在搞反革命政变的。
实事求是讲,军人最务实了。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军人,没有谁是想推翻共产党的,没有谁是愿意国家衰败的。林彪当时主抓了很多现代化项目,包括原子弹、导弹、核潜艇。他是主张国家现代化建设的。
林彪对“文革”肯定有自己的看法,而且对“四人帮”这拨人很抵触。实际上从“文革”开始他们就势不两立,是死掐的。
周总理要父亲去国务院当副总理
人物周刊:林彪出逃后,你父亲就被抓起来了?
阎明:刚开始没有抓,9月13日那天林彪出去了,当时国内非常紧张,但包括黄、吴、李、邱都没有被关押,周总理还跟我父亲布置部队的戒备工作。
9月23日前后我父亲还随李先念去访问越南,原先计划代表团回国,我父亲留下来与越南当时的国防部长武元甲大将,一起越过北纬17度分界线,考察战场,准备“解放”越南南方。但最后计划有变,可能怕我父亲跑了,所以他也跟李先念回来了。上面可能有交待,得把阎仲川看好了。到机场之后,周恩来、李先念跟我父亲谈话,说黄永胜陷得非常深,要他揭发。就这样被带走了,连趟家也没回。之后父亲就长期被关押了。
人物周刊:之前周总理对你父亲的印象怎么样?
阎明:周总理对我父亲印象非常好。“文革”期间,周总理多次到广州,我父亲是省革委会副主任,有很多工作直接跟周总理汇报,总理也觉得父亲做事比较稳重,对中央的方针政策拿捏得比较到位。父亲调到北京后,周总理找他谈过话,叫他别当副总参谋长了,去国务院当副总理。父亲说,他长时间在军队干,地方的事不太了解,婉言谢绝了。这事是周总理明着跟他提的,后来父亲亲口跟我说的。
人物周刊:那周总理怎么没有保他,还让他揭发黄永胜?
阎明:情况还没搞清楚,总理是不会去保我父亲的。再一个,从共产党历史上看,遇到一些重大事件之后,大家都有一个统一的态度,跟中央绝对保持一致,“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国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周总理谁都保不了!
人物周刊:你父亲被关押审查,7年半中周总理一直没过问?
阎明:我听周总理身边的人说,总理病重期间曾经问过,说你们是不是把阎仲川的问题看得太重。那时候我在部队面临复员,北京有消息传给我,说你爸爸可能要平反,周恩来发话了。
当时挺高兴,觉得快熬出头了。但随后又搞“批林批孔”,目标就是周恩来!我父亲就在大牢呆下去了。
林彪摔死在蒙古,是我岳父去收的尸
人物周刊:林彪坠机时,你后来的岳父许文益是驻蒙大使,他怎么处理的?
阎明:他去蒙古才20天就碰到了林彪坠机。处理这个问题非常棘手,但是他在这个过程中忠实履行驻外使节的责任,如实把情况报告给了北京。因为驻外使节权力有限,我岳父冒了被处分的风险,启用停了多年的中苏热线电话,才将飞机失事的电报传送回国内。
天下事就是巧,这条“中苏热线”最早还是我姥爷孙继述作为中苏热线总队长亲自带人去架设的,没想到多年后派上了这个用场。发回国内的电报直接送到了外交部代外长姬鹏飞的手上,姬鹏飞又报送毛泽东、周恩来。
人物周刊:后来你岳父有没有跟你提到过坠机现场?
阎明:那真是惨不忍睹。尸体大都仰面朝天,四肢叉开,都烧得分不清谁是谁了,后来比对照片才查出来。林彪头皮绽裂,头骨外露;叶群烧得轻点;林立果脸都烧成麻花了。还找到了林彪空军大院0002号的出入证,其他的还有司机杨振纲、机械师邵起良等人。
我岳父跟蒙古方面谈好,按照蒙古人的习俗,对他们进行土葬。他带领使馆人员毕恭毕敬三鞠躬,向死难者致哀。当然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坠机的是林彪一行人。
人物周刊:中央对你岳父处理林彪坠机事件的方式是什么态度?
阎明:很满意了,尤其是周恩来,对我岳父及时启用“中苏热线”向国内报告情况非常满意,不仅没处分,还表扬了他。
虽然我岳父只是驻外大使,不是重要人物,但这个特殊的历史事件,使他成了重要的历史见证人。粉碎“四人帮”后我岳父还去过蒙古,见过了当年处理这个事情的老朋友,大家都在刻意回避这段历史。
我岳父是建国初期干起的老外交官,在外交部干部司和世界知识出版社都呆过,后又去黎巴嫩当过大使,最后调回外交部准备当部长助理,正赶上中央推动干部年轻化,超龄,一刀切,回家休息。老头是很正派一个人,上海南汇县的,但是说话办事很像北方汉子。
父亲给北京军区司令写信,装上了假牙
人物周刊:因为林彪,你父亲被批斗过很多次吧?
阎明:那肯定的,总参机关开过几次团以上干部参加的批斗大会。开批斗会时,在主席台上摆个凳子,我父亲被带上来,光着个头,穿一身没有红领章的军棉袄,脚上蹬着黑布老棉鞋。
叫他坐下后,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又掏出个烟嘴插好,静静地等候批判。台下总参的女干部就会领头狂呼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阎仲川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人物周刊:你父亲关押期间,你去见过他么?
阎明:一开始不让见,后来见了。我父亲属于审查没结论,我们不断上访,军委上访处和中央上访处,基本每天都去。大概有一年多,同意见面了。见面前一天,专案组到我们家交待了若干项“不准”,说阎仲川还没定性,什么都不能说。
第二天,一辆华沙车拉着全家在北京城内转了老半天,终于拐进一个院落。母亲认出来那是翠微路中央组织部招待所。父亲被带了进来,剃了光头,穿着一身被扒掉领章的旧军装。因为没有刮胡刀,每次推头时就把胡子一块儿推掉。
由于缺活动、缺太阳,关节软化,腿脚不太利索,整个人短了一大截。一口牙除了前面一颗门牙呲在外面,其余的都掉光了。
父亲跟我们说了一句话:“你们放心,我不会自杀的,死了就更说不清楚了!”
快走时母亲让父亲向上面反映,能不能治治牙。父亲说:“回去就给傅崇碧写信,过去我救过他的命!”果然,不久在北京军区司令员傅崇碧过问下,我父亲的假牙就装上了。
人物周刊:你父亲是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阎明:见了一面没多久就放出来了。1979年4月份解除关押,在家等待结论,等了3年。1982年总参领导代表组织向我父亲宣布结论,但结论不提“一号号令”问题,笼统地讲我父亲在总部、在广州犯的错误很严重。
人物周刊:你写《往事不忍成历史》,只是为了回忆,还是想平反、控诉?
阎明:没有,什么动机都没有。
讲客观一点,我是在向人们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没有任何其他动机,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
当然,因为我父亲,我们受牵连肯定是有的。母亲从家里被扫地出门了,子女从部队被扫地出门了,一点想法都没有不可能。我们现在就是普通人,走到现在是靠我们自己的努力,身上已经没什么政治光环了,更多是被人在后脊梁指指戳戳,说他父亲是“一号号令”制造者,是林彪的人,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