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从理想主义到现实晦暗的转变

现在,要全面反思总结奥巴马的外交战略遗产仍然为时过早,但是奥巴马外交战略的部分后果,已经充分显现,他怀着为历史留下遗产的宏大愿景就职,却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徘徊不定;最后给朋友和敌人们带来了混合的“祝福”——如果所谓的“朋友”和“敌人”,仍是其本意的话。

从理想主义到现实晦暗的转变

在2009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奖致词中,奥巴马说,为了维护和平,有时使用武力是必要的。对于一位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这一表态实属不寻常,也需要很大勇气。

奥巴马的外交战略,可以粗略地按照以下标签按图索骥:军控和防止核扩散;亚太再平衡;与俄罗斯关系“重启”(reset),以及在中东地区收缩美国的存在。这些意图和行动互相配合、影响,却又引发了许多意料之外的结果,让奥巴马政府疲于应对。与此同时,他也并非在一个真空中施展其外交抱负。美国的历史传统、前任留下的政策惯性、变化多端的国际形势,都为奥巴马施加了有时难以克服的限制。

在他的第一个任期里,奥巴马的外交政策,体现着一位宪法学者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信念的美好设想。无论旨在缓和穆斯林与西方世界互相猜忌的开罗演说,2011年从伊拉克撤军,还是试图关闭美国在古巴的关塔那摩监狱,抑或是与俄罗斯共同签订了新的《削减战略武器条约》,都展现出一位锐意进取的改革者形象。然而,在高歌进取的一片光明前景之外,黑暗之流也在水面下涌动,最终成为笼罩在奥巴马第二任期的阴霾。

当头一棒,就是2010年中东风起云涌的“阿拉伯之春”。除了突尼斯相对和平地完成了政权变动,并且维持了破碎但仍然幸存的民主政体外,其他受阿拉伯之春冲击的国家,从利比亚、叙利亚、也门、到埃及,政局都从和平示威迅速发展为严重的冲突。

奥巴马在阿拉伯之春中面临的难题,是现实主义的地缘政治考量与自由国际主义的道德要求之间,彼此冲突的经典体现。

首先,埃及是美国在中东重要的盟友,是黎凡特和马格里布地区维系稳定的重要力量;其次,利比亚原领导人卡扎菲上校,自认为通过了放弃发展核武器以换取美国对其安全的不成文保证。 从国际政治的现实角度,美国被认为有义务维持这一默契。

但是,美国在面对风起云涌的埃及和平民主示威,与卡扎菲对起义军近乎种族灭绝手段的战斗时,选择了敦促穆巴拉克下台并参与领导国际联盟推翻卡扎菲的活动。

毕竟,美国作为西方民主主义最主要的国际宣传者,不可能公开违背自己宣称的价值观。这些选择及其后果带有浓厚的美国色彩。

然而,美国在这些风云跌宕中,对局势的被动应对,多于主动策划阴谋;美国在言辞和立场上虽然支持美好的理想,却没有为这些理想,做好持续投入资源的准备。

举例而言,由于西方与阿拉伯盟国对利比亚的干预仅止于推翻卡扎菲一事。因此,卡扎菲倒台后,反抗军间的不同派系迅速谈崩,形成了两个松散的联盟,并开始一场内战;而这场内战,又为伊斯兰国(IS)在利比亚的扩张提供了土壤和机会。

埃及在穆巴拉克下台后短暂的民主实践中,前政府派和毫无组织根基的“世俗主义自由派”,败给了具有丰富乡村基础与教民基础的穆斯林兄弟会。穆兄会支持的新总统穆尔西,并没有向突尼斯的同侪一样选择合作与忍耐,反而试图激进地推翻军队与“世俗”势力,建立伊斯兰主义的威权体制,引起“世俗派”的大规模抗议,并最终在军队的政变中黯然下台。

埃及新执政的塞西政权则穆巴拉克更加威权专横,以反对穆兄会和“伊斯兰国”为理由,毫不犹豫地镇压任何不满的迹象。然而,此时奥巴马治下的美国政府不但默认了塞西领导的政变,且仍对塞西的军政府给予实际的军事与经济援助:在黎凡特一片混乱的当下,美国实在无法再承受更多的风险。埃及的两次政权变更,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奥巴马的外交,从更加理想主义地、光明地看待世界,转向偏向现实主义、深入晦暗的过程。这也是美国的外交在价值和利益、原则与从权之间永远找不到的平衡。

  伊拉克撤军酿灾难

在伊拉克撤军这一问题上,同样可以看到奥巴马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从伊拉克撤军有着双重意味:首先,经济“大衰退”之后,美国疲于应对国内的经济形势,财政资源捉襟见肘,战略收缩不可避免,民众对于无休止的海外干涉行动已经毫无兴致。其次,从伊拉克撤军既是完成奥巴马打败共和党的竞选承诺,更象征着结束美军对一个穆斯林国家的“占领”状态,具有道义上的合理合法性。最后,2007年后小布什任用彼得雷乌斯将军,大幅增加军力,并配合“逊尼派觉醒”(the surge),伊拉克的形势已经从崩溃边缘转为大致稳定,撤军似乎有了现实保证。然而,从伊拉克撤军这一决定,却带来了灾难性后果,为“伊斯兰国”崛起和阿拉伯之春后的混乱开启了潘多拉盒子。

从后视角度观之,延续美军在伊拉克的“象征性”存在,本来可以有实现重战略意义。首先,这样可以维持美国利益和影响力在两河流域的存在;其次,这批美军还作为仲裁者和监督人,整合伊拉克各派系;最后,能够用以震慑伊朗对伊拉克什叶派的渗透。

然而从伊拉克撤军,使得这三个战略利益全面丧失。伊拉克前总理马利基与伊朗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并积极在伊拉克国内利用来自伊朗的宗教、军事、经济、政治影响力,推行什叶派主体对库尔德人、尤其是逊尼派少数的压迫。

马利基在政府权力部门安插自己的亲信,瓦解了在“觉醒”运动中锻炼出来的伊拉克国军中的逊尼派成分,使军队腐败问题加剧,甚至成为以反恐为名压制逊尼派的工具。于是,部分逊尼派民众便选择与基地组织的伊拉克分支(AQI)及前萨达姆政权的复兴党残余分子合作,在伊拉克北部掀起了叛乱。这些叛乱组织中,就有如今天下闻名的伊斯兰国(IS)的前身。不过IS的崛起,仍然要等到叙利亚内战爆发,为其提供千载难逢的机会。

 叙利亚的覆灭与中东的未来

叙利亚的抗议,在最起初和突尼斯、埃及、利比亚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同。叙利亚也许可能会是突尼斯、埃及、利比亚,但是他成为了叙利亚──一个比以上三种可能性都更糟的、且仍然持续中的灾难。叙利亚的和平示威在巴萨尔‧阿萨德总统采取暴力镇压后发展为内战。反叛者们一开始以军队成员和世俗中产为主。他们拿起武器,部分又是受到利比亚局势的激励。毕竟,在利比亚,他们看到美国既然会在危急时刻帮助起义者,为什么这样的案例在叙利亚就不会重演?然而,他们失算了。

奥巴马在叙利亚问题上采取了最有争议、引来最多批评的行动。首先,他没能像在利比亚那样,争取俄罗斯、阿拉伯国家、中国、欧洲盟国广泛的默许与支持,从而无法通过联合国等组织,为军事干涉叙利亚局势构建合法性。其次,奥巴马内阁本来认为,阿萨德政权会在起义爆发4-6个月内自行垮台,美国无需干涉。但是在2014年的访谈中,奥巴马又认为这些由前“医生、工程师……”组成的反抗军,无法和政府军对抗,美国就算加以援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奥巴马自2010年开始,即不断要求“阿萨德必须下台”,但是却并不承诺美国的武力干涉;2013年,美国在明确划出了“红线”,指出一旦阿萨德使用化学武器,美国即将干涉的情况下,却又自食其言,叫停了五角大楼、国务院、欧洲盟国的打击计划,转而与普京合作。

奥巴马的两任国务卿,克里与希拉里‧克林顿,都对奥巴马对“越过”红线的阿萨德近乎无所作为的表现深感震惊,认为这一决定极大损害了美国的“可信度”,也让阿萨德更加无所顾忌。对此,奥巴马的辩解是:我们不能仅仅为了“可信度”就把美国拖入另一场战争,这是一个“陷阱”。那么,奥巴马是如何处置阿萨德的化武问题的呢?他转而寻求普京的帮助。

尽管奥巴马迫于形势,自2014年组建了反IS联盟,并提供空军和后勤支援,逐步派出美军以“顾问人员”之姿重返伊拉克。然而,大规模的美军地面部队的缺席,使得打击IS时必不可少的攻坚战任务,落在了库尔德族武装,以及伊朗支持的什叶派民兵,甚至真主党武装头上。

在叙利亚,随着反抗军的形势恶化及美国支援的缺位,原来的“温和”反对派,处境愈发艰难。中产世俗反对派只好越来越经常地和极端、激进的反政府势力合作,这反过来又给了阿萨德政府与俄罗斯打击“恐怖主义”的口实。如今的伊拉克─叙利亚局势,已经是一场小型的世界大战,各个势力的代理人:美国、欧盟、土耳其、伊朗、俄罗斯、海湾国家等在此混战不休,美国想要移除阿萨德的努力变得既不现实也不可欲,即便IS被击败,新的冲突也随时可能爆发。

在这场难分敌我的斗争中,伊朗和美国似乎有着尴尬且奇妙的默契。但是美国─伊朗关系最大的变革,仍是奥巴马努力多年的伊朗核协议。这一协议的支持者指出:如果不能达成这一协议,美国就要么面临运用武力(而武力也只能推迟伊朗获得核武器的进程不到10年)的抉择,要么就得眼睁睁看着伊朗获得核武器,从而引发中东地区潜在的核军备竞赛与反核扩散崩溃。

这一协议的反对者则指出:即便伊朗最严格地执行了协议,也不过是把伊朗获取核武的进程推迟了若干年。如果美国现在不愿意为了防止伊朗获取核武器而诉诸武力,又凭什么指望奥巴马的继任者,会有勇气和动力在未来这一协议恐遭撕毁时,对伊朗运用武力、恢复制裁呢?更重要的是,这一协议的批评者还认为,随着伊朗核协议而来的,是大量针对伊朗的制裁被移除、大量伊朗的海外资产解冻,这些都会滋长伊朗的地缘政治野心,给伊朗更多的资源去影响中东局势、甚至资助恐怖组织。至于认为对伊朗解除制裁、促其对外开放,会有助于伊朗开明派增加影响力、甚至促进伊朗发生政治变革的看法,则更是一厢情愿。

但无论如何,刚满一年的伊朗核协议,都已是奥巴马留下的重大“遗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