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毛泽东重操对共产党的控制权,开启了中国混乱和痛苦的十年。50年过去了,那个时代的后果仍然影响着社会的各个层面。我们在网上让读者用英文或中文,讲述他们的家庭如何受文化大革命影响的故事。我们的记者也采访了见证了文化大革命的学者和作家。以下是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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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建英本月在北京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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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青本月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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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学家杨继绳2013年在北京。
陈其钢,64岁
现居法国的作曲家陈其钢,文革开始时是北京一所中学的学生。他曾在北京城外的一个再教育劳改营度过了三年时光。
我从来都是一个非常直言直语的人。文革刚开始时,我讲了我看到的事情。我说了某个事情之后的第二天,一张大字报一夜之间在校园里出现:“挽救反动言论制造者陈其钢。”我那时很年轻。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天 前,我们还是同班同学。为什么今天所有的同学都成了我的敌人?所有的人都开始不理我了。我不明白。人怎么会是这样呢?就连与我在同一所学校上学的姐姐都来 找我问,“你有什么毛病呀?”你一夜之间看到了谁是你真正的朋友。第二天,我只剩下了两个朋友。其中的一个是我现在的妻子。
当时,没有人真正知道谁革命、谁反革命。情况完全失去了控 制。学生们把年长的人带到学校里来打。他们殴打自己的老师和校长。没有任何的法律。有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学生。他赤手空拳地把两位年长的人打死了。直到 今天也没有人谈论这件事。我们都知道是谁干的,但现实就是这样。从来没有人调查过。这样的事情太普遍了。
如果没有文革的话,我不会是如今的我。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 无法领会所有其他的事情多么容易。不光是体力劳动。体力劳动是一种不同的苦难。文革的苦难是最糟糕的苦难。你经常被告知:“你是反革命,所以你没有发言 权。你没有自由。你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前途。你不会有好工作。所有的人都看不起你。”
那种负担,那种你精神上的负担,非常沉重。这与我后来到了法国后非常不同。我可以被批评。我可以在一些艺术问题上有不同的见解。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因为这不影响我的自由。
戴建中,66岁
北京的社会学家戴建中曾在清华附中就读,那里是红卫兵的发源地。
在我的印象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化大革命1964年就 已经开始了。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前,我们年级就因家庭出身不同而出现了分化。许多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无法进入特殊的大学预备班,无法 加入共青团。那些机会不成比例地偏向官员的子女。事实是,他们比我们更成熟、更消息灵通。他们真把自己看作是权力的继承人,他们觉得,自己的父辈打下的天 下,理所当然地由他们来继承,而且,这种思想一直延续到现在。
文革爆发后,也是他们成立了第一批红卫兵组织。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没有机会加入。最初成立红卫兵是在圆明园遗址开的秘密会议上。6月初,殴打和训斥教师的事情开始了。校长站在主席台上。红卫兵大喊:“站直了!” 校长就会直起身子。“低头!”他就会把头低下去。他们会把他的头按得更低。然后就开始批斗。
查建英,56岁
查建英是几本有关当代中国文化的书的作者,她在北京长大,现在一半时间在北京、一半时间在纽约。
我当时是6岁。上幼儿园的第一年,老师们就开始张贴所谓的大字报,让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帮助提糨糊桶,糨糊是用来贴大字报的。我父亲是一名研究员,我们那时住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家属院儿里。
一天晚上,这些红卫兵造反派冲进我家,把里面的东西翻了个 底朝天。我的小弟弟当时只有四、五岁,他非常害怕。我记得一个红卫兵小头头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父母都是坏人。他们是阶级敌人。你和你弟弟应该与他们划清 界限。”我父母都被带到楼下,外面正在举行常见的集会:大标语、有人演讲,还喊口号。造反派走后,我和弟弟在卧室里躲了起来,因为我们现在也害怕我们的父 母了:他们是阶级敌人吗?另一个晚上,在我们家旁边的楼里,一个老学者被打后在呻吟着。然后,第二天早上,他就死了。他们就把他抬出去了。
1981年初,我在北大上学时,我妈回家后说,她在菜市场 排队买鱼。队很长,她突然意识到排在她前面的那个男子很面熟。她盯着他看了几眼,肯定他是那个曾来我们家的红卫兵小头头。“你还记得我吗?”我妈大声问。 然后,她开始大声告诉排队的人:“你是那些来我家抄家的造反派之一。”在红卫兵冲进我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妈每天都在受审问,被迫做不同的劳动,因为她 被认为属于黑帮。所以在这个男子身前,当着他的面儿,我妈公开讲述了那段事情。她可能还骂了他,说:“你不要脸。”最终,那个男子从队中离开。
章立凡,65岁
章立凡是一名商人,曾做过学术研究工作,现在仍在写历史内容的文章。他曾是清华附中的学生。
在1966年8月18日之后,全城处于狂热之中。在大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有人被围着,躬着身子,被人殴打,在挣扎。简直无法无天。有位中学女红卫兵,一路用皮带抽打一名“反动大学生”。当有人提出要“文斗不要武斗”时,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是毛主席叫我打的!”
在清华附中,我也看到过学生和教师遭到殴打,或者头发被剃掉。那个时候,是“出身好”的人在做这种事,如果出身不好,就没资格加入红卫兵。
我父亲也被他们打了,可是呢,毕竟他这个人物如果打死的话 呢,可能也有一个影响问题。那么当然他身上的伤就很多,就被送到协和医院。然后医院说这些“牛鬼蛇神”不给治疗,他就写了一个字条,写给周恩来,就是说总 理我被打,然后医院不给医治,请你指示。送去以后,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就把他给推到这个急救室里去了,据说周恩来有一个指示。
章立凡的父亲章乃器是一位民主派政界人士,1949年后留在了中国,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再次遭到迫害,1977年在医院去世。
吴青,78岁
吴青女士为人权活动人士、退休教授,文革开始的时候在北京一所大学教书。她的父母都是著名知识分子。
我知道由于父母的原因,我会遭到批斗。爸爸曾经在国民政府任过职,后来被打成了“右派”。妈妈也被称为是“反动文人、漏网右派,帝国主义走狗”。
但是我父母一直没事,直到1966年7月或者8月的一天,红卫兵去了我家,要求他们跪在石子路上,跪了三个小时。当时我姐姐的儿子刚刚2个多月,抱着他的保姆也不得不跪下。到了喂奶时间,他们也不准给他喝奶。
他们在我们家里搜查,把所有东西都抄走了。他们像强盗一样闯进来,想要什么就拿走什么。然后把房门锁上,把我父母留在一间不足10平米的房间里。红卫兵带走了刀子,怕我父母会自杀。
然后,中央民族大学办了一个展览。红卫兵把他们从不同人家收来的东西放在一起,说那全都是我父母的。这个展览叫作“吴文藻、谢冰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展览”,里面有黄金、玉器、银器,很多东西。我父母不得不每天站在外面,一块大木牌挂在脖子上,站了10天。
当时我在自己的学校里,离不开,因为那里也在开批斗会斗我。总共开了将近80场。他们说,由于我的家庭背景,永远也不会爱社会主义,爱共产党。学生们不能公开支持我。但有时在批斗会后,他们会来找我,趁着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们就跟我道歉,说也是被迫的。
这些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父母。我们从来都不谈这个。
被指控犯有政治罪行的人,会在批斗会上遭到公开羞辱,受到口诛笔伐和肢体虐待。文化大革命期间经常举办这类批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