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瓦伊达|
瓦伊达是出生于布达佩斯的犹太人,他们一家在二战期间和其他犹太人一样历尽凌辱和苦难。二战之后,瓦伊达在布达佩斯大学读书,后来到匈牙利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工作。瓦伊达是著名哲学家卢卡奇的高足,也是所谓“布达佩斯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卢卡奇是当代影响最大、也是争议最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之一,有人称其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卢卡奇早年在政治活动中很活跃,二战之后在一系列政治事件,比如1968年“布拉格之春”前后,都受到当局的批判。他晚年远离政治,主要和阿格妮丝.赫勒、弗伦茨.费赫尔、乔治.马尔库什、米哈伊.瓦伊达等青年理论家一起,潜心钻研,但“布达佩斯学派”终究难免因言得祸。其他几位同党远走高飞,移民美国、澳大利亚,唯有瓦伊达留在匈牙利。
从1973年直到1990年,瓦伊达一直处于失业状态。为了生计,他曾经在语言学校里教授过德语,但他一直在孤独中思考。瓦伊达出版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和匈牙利文的20多部著作,涉及胡塞尔现象学、哲学、政治学和文学评论等领域。1976年,瓦伊达用英文发表的《作为群众运动的法西斯主义》一书,倍受学术界关注。
什么是法西斯主义?这是个充满了争议的概念。左翼学者更多地强调法西斯主义和大资本家的关系,在他们看来,法西斯就是大资本家的打手。右翼学者则注意到法西斯的极权统治一面,他们认为希特勒和斯大林应被统称为极权者。政客们则会把法西斯主义的称号像扔臭鸡蛋一样砸向对手。
如果较真地讲,法西斯主义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场群众运动。希特勒不是通过军事政变,而是民主选举上台的。支持法西斯主义的群众,既不是大资本家,也不是工人阶级,而是小资产阶级。他们是底层官员、中小企业家、大学生。
瓦伊达谈到,资产阶级上层成员的特点是对把控自己命运的自信。出生于统治阶级的家庭,他们不用花太多的努力就能获得足够的学识和教育,也不需要为生计考虑太多,他们才算得到了自由。社会的变革对他们不会带来太大的影响,除非是爆发了天翻地覆的革命。经济社会中时有起伏波动,但寻常的风浪,难以撼动他们的统治地位,相反,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这些变动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比一般的社会成员更能承受风险。比起保守主义,“逐新趋异”(receptivity towards what is new)才是他们的鲜明特征。和常人的想法不同,资产阶级上层成员对权力并不热衷。他们不需要在弱者面前显示自己的强大,也不惧怕有谁能凌驾于他们之上。资产阶级上层成员往往会选择把权力交给别人,他们关心的是背后的真正的控制权。
尽管纳粹喜欢雇佣一些退伍军人参加游行,但大部分退伍军人都是共产党的支持者。他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漫长而艰苦的壕沟战中,或多或少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城市中的工人阶级已经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政治组织、政治纲领,他们变得更加团结,身份认同感更强,也在和资本家的斗争中积累了经验:不给涨工资就罢工。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劳动力凋零,统治者为了安抚工人阶级,扩大了选举权的范围,还要不时地给工人阶级一些好处,所以,同样是受到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的影响,组织起来的工人阶级相对来说能够更容易地从政府那里得到保护和补贴。
夹在中间的小资产阶级就不同了。一方面,他们感到自己的生活地位朝不保夕。经济衰退让他们担心会失业或破产;金融危机让他们遭受了投资损失;通货膨胀让他们的积蓄化为乌有。他们看着比自己地位低的工人阶级都能团结起来,为自己争取利益,不由得心中暗恨。工人有工会,有共产党,小资产阶级有什么呢?他们凄凄惶惶,怨声载道。
瓦伊达讲到,小资产阶级在心理上有自己的鲜明特征。第一,他们从不反省和自我批判,凡是他们想要的,都是理所应当的;凡是妨碍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都是丑恶的,都是要被消灭的。他们完全认同于自己所属的群体(家庭、民族,国家),并把自己的价值标准视为最高准则;第二,他们不想改革,没有建设一个新世界的胆量和想象力,但他们会变得激进,即使他们变得激动,也不是为了现存社会的根本变革,而是为了恢复自己的传统地位。第三,他们倾向于排斥自己群体之外的人们,喜欢寻找替罪羊,比如,他们会认为,自己的处境变得更糟糕是因为犹太人、共产党或法国人。第四,他们会选择在权威和对手力量软弱的时候变得更加激进。法西斯主义并不是在工人运动高涨的时候出现的,相反,它是在工人运动走向低潮之后才出现的。纳粹之所以甚嚣尘上,是因为小资产阶级感到魏玛共和国实在是太软弱可欺了。小资产阶级是以腐烂的食物为生的鬣狗,他们组织了“冲锋队”,对抗工会。工人之所以能够罢工,是因为他们都在生产一线,罢工会导致工厂瘫痪。小资产阶级无法罢工,是因为他们和生产活动早已分离,想罢工也无工可罢。因为无法罢工,所以他们选择暴动。著名哲学家葛兰西讲到,冲锋队是小资产阶级在历史上第一次创建了适合自己的组织方式。
法西斯主义的崛起,背景是自由资本主义的危机。古典的、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已经走向没落。自由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自己埋葬了自己。按照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观点,经济活动一定是理性的,这一断言使得资本主义无法不断地改变和修复自我。到哪里寻找新的出路呢?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法西斯主义横空出世。
严格意义上讲,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建立的才是法西斯主义,希特勒在德国实行的是纳粹主义。但正是由于希特勒对法西斯主义的推崇,才促使其大行于世、变本加厉。对意大利而言,资产阶级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很软弱,他们一方面要对抗地主阶级,一方面还要提防工人阶级。资产阶级选择了墨索里尼,尽管他们不得不放弃政治权力,但能够借助法西斯主义,迅速地扩大自己的经济力量。在法西斯主义统治时期,意大利开始推广电气化、建立了现代银行体系、修建了四通八达的公路网、大兴水利灌溉、农业蓬勃发展。没有法西斯,意大利就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实现工业化。
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用了一到两年才最终夺权,但在德国,却仅仅用了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把自己变成国家唯一全能的政治组织。从1929年经济危机开始,德国资产阶级痛感魏玛共和国软弱无能,他们担心这种无能会导致共产党和工人阶级趁虚而入。德国资产阶级不相信自己有驯化工人阶级的能力。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一针见血地写到:“资产阶级自身的利益要求它逃避自身统治的危险……要拯救它的钱包,必须把它头上的王冠摘下。”1919年右翼选民的数量仅有450万人,到了1920年,右翼选民就激增到1000万人。
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妄人和狂人,这并不足虑。但谁会甘心做这些妄人和狂人的拥护者呢?哲学家阿伦特讲到“平庸的恶”,就是这一点点“平庸的恶”,就足以放纵深重的罪孽。除了“平庸的恶”,还有“平庸的自豪”、“平庸的仇恨”、“平庸的轻信”,都是危险的易燃物。每一个人在特定的环境下,如果稍加放纵,都有可能会爱上法西斯。有一些学者试图从德国或意大利的“国民精神”中寻找法西斯的基因,其实没有这个必要。罪恶就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你在客厅里找不到它,是因为它躲在阁楼上。
作者注:本文是匈牙利哲学家米哈伊·瓦伊达《作为群众运动的法西斯主义》一书的书评。从本周起我恢复书评的写作,还是FT中文网的风格,但只在自己的公共微信号里发表。瓦伊达此书是“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译丛”之一。丛书由衣俊卿主编。衣俊卿写了一个长达26页的总序,可以看看。我还在看Robert O. Paxton, The Anatomy of Fascism; Roger Griffin, The Nature of Fascism; Kevin Passmore, Fascism: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附注:图书信息
书名:作为群众运动的法西斯主义
作者:米哈伊·瓦伊达
出版社:黑龙江大学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出版日期:2015年1月
简介:本书将法西斯主义视为资本主义群众运动的一种统治形式,并重点论述了作为群众运动的法西斯主义的社会心理学,对其在意大利、德国的历史功能进行了比较,并对法西斯主义侵略性的、总体性的国家主义形式的意识形态进行了剖析,最后指出,法西斯意识形态否定资产阶级民主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