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 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 2016年7月
在这部自传出版之前，钱先生出版了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我的精神自传》。在那前后，我读到过巫宁坤的《一滴泪》，更早些，读过韦君宜的《思痛录》和周一良的《毕竟是书生》等。知识人结合自己经历，反思过往历史，鞭挞极权造成的灾难，是这些作品共通的特点。但仅就检讨自己、挖掘自己言行思想根源（不同于整肃知识分子时期被迫式“深挖”）、发出撕心裂肺忏悔的，钱著当属第一。在我看来，这是钱著最重要的贡献。作为知识人，钱先生特立独行，学术研究与社会体验结合，日常生活与思想实践并行，不只是学问与理论，恰恰是因为人性在其中得以充分展开，成就了他的人格勇气与思想深度。大多数人没有放下包袱。从这一向度看，钱先生的案例，不敢说独一无二，目力所及，数不出一个巴掌，是肯定了的。
反思反省，检讨忏悔，贯穿钱著许多章节，乃至有专章“我的忏悔”（第五章）；不仅涉及经历和行为，还有研究和思考。时间上，有对违心指控初中教师的悔恨，也有上世纪90年代对“三哥”最后也没有表达出来、将煎熬其一生的歉疚（他说，包括他在内的家里人因痛恨或自保抛弃了去台湾的三哥）。非常偶然地，钱先生发现了“反右”时期揭批别的同学的发言，他逐字逐句刊登，逐字逐句自省，隔空道歉；而对“文革”时期的几次沉浮，不仅深刻检讨思想根源，还对自己的懦弱、卑劣、幽暗心理做出不留情面的批判⋯⋯所有这一切，他没简单归结为形势使然，制度的刚性约束，他人的逼迫，而是直面自己的内心和精神世界，——他将自己作为学术权威对考生“发火”，上升到知识权力的傲慢与权威对弱势者的“精神虐杀”的高度！我不知道在我们——读者的经验中，是否还有第二个如钱理群这样的案例？特别指出钱著这一特色，因为它关涉我们生活于其中这个社会的精神文明，到底是怎样的成色，以及在它经济成长中，其精神的导向，将把我们带到何方；对日益文明化的世界，形成怎样的影响？
钱著此时出版，用其震撼人心的自省方式，就我们所处文明欲意何为，对知识人做了一次训诫和警告。其对象不仅是权力，也是知识人共同体——假如还有这样一个共同体的话，甚至是全体民众。从《我的精神自传》到《一路走来》，钱理群不仅升华了个体的精神世界，也为这个文明下的掌权者和全体民众，树立了面对自己和世界如何自处的精神标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