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者的意义-一个香港年轻人的思考

两年前撰写《我来自香港,而非中国》一文的许颖婷去年五月从波士顿爱默生学院毕业。她希望回到香港继续开展民主倡议工作,但随即遭遇七月香港实施《国安法》。长期在国际发声的她担心可能已经是港府的目标,基于人身安全和倡议空间的考量,最终她买了一张单程机票,返回美国,十二月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公开这个消息。

许颖婷说,“其实离开的时候,心态就是觉得应该不会有机会再回去香港。很多在国际工作过,不论是国际倡议或者是游说的人,全部都已经离开了香港。同时我有不同的消息来源,跟我说我要有一些准备,说我也是在港府名单上。我就想,倒不如就提前回去美国。其实也拖延了很久,因为觉得不想离开。”

1999年、即香港回到中国主权管制下两年以后出生的许颖婷没有英国国民海外护照(BNO),目前持学生实习签证(OPT)在美国居留。基于安全考量,她暂不公开目前所在的地理位置。

对21岁的许颖婷来说,与生养之地道别绝非易事。但她认为留在香港“短期内固然开心,但未来可能不会有机会开心下去”。

她说,“既然我的定位是在国际的工作上,去宣传香港的社运,那如果我一直留在香港,我耽误了自己本来定位上要做的事情,其实意义也不高。在外国,没有那么多的限制,能够做的事情更加多。我就决定,就算离开可能让我情绪或是对自己没有这么好,可是宏观来讲,我能做的事,会比起我在香港更加多,所以那时候就决定要离开。”

2019年4月,许颖婷在爱默生学院校报发表《我来自香港,而非中国》一文后,受到来自部分中国学生的压力,指责她港独、分裂国家,甚至数次收到死亡威胁。

文章说,“我来自一个由我并不归属的国家管理的城市”。实际上,许颖婷并非一开始就对“中国人”的身份反感:2008年北京奥运举行之际,9岁的她和同龄人为此感到骄傲。

她的身份认同自2014年港人争取普选的“雨伞运动”出现改变。当年15岁的她因为参与运动立下成为新闻记者的志向,希望让世界看到香港正在发生的事。

校报文章引起的风波令许颖婷始料未及,但也让波士顿人有机会关注香港。周遭一些不友善的眼神没有让她却步,反而更加深自己“香港人”的身份认同。2019年夏天反送中运动开始后,她在波士顿组织多场游行集会声援香港,一直持续到深秋。她也从一位习惯轻言细语的新闻系国际学生,成为聚光灯下的“活动人士”,在每一次的集会上,在公众和媒体前,为香港民主与人权状况大声疾呼。

许颖婷说,“我的转变很大。过了2019年,各方面被这个运动改变很多,也牺牲了很多社交时间,完全把自己定位改变。不单是我的所有专注聚焦在香港,我已经变成一个有名的人,就变得我不是一个普通的记者,甚至我变成一个activist(活动人士)。对于我之前一直想像自己要做记者的路上,就加了一个不明的因素。所以影响到两年后我还是没有想清楚自己未来可以做些什么,因为其实做记者不可以说或做这么多,一般不会变公众人物。所以这对我影响蛮大,现在还在处理、内化心里的冲突。”

许颖婷的签证将在七月到期。求职中的她笑称,目前暂不将自己贴上活动人士的标签,“因为也要赚钱养活自己”。先有立足之地,为香港发声的长期志业才能继续下去。

2019年美国国会通过《香港人权与民主法案》,要求美国国务院每年对香港地位进行评估。隔年北京绕过香港立法机构,强推《国安法》。作为回应,美国国会以几周时间完成《香港自治法》立法程序,对破坏香港自治的中国官员、实体以及与他们有业务往来的金融机构实施制裁。

2021年伊始,美国国会再推《香港人民自由与选择法》,为受到北京和香港政府迫害的香港人提供政治庇护,像许颖婷这样为香港公开发声的活动人士有望得到支持。不过,面对未来,许颖婷有自己的想法。

许颖婷说,“大家其实都是受政治迫害才离开香港。我自己来讲,当作是在海外工作一阵子,不会说自己是难民。政治庇护现在正在思考阶段,还不想想太多。未来如果拿到签证或其他身份,其实没有要申请庇护的需要。”

面对现实情况与经济压力,许颖婷虽然调整心态,对未来还是感到迷茫。中国在香港采取的打压手段近乎严酷,国际社会需要如何应对,许颖婷也很难保持乐观。

她说,“不知道未来的职涯规划,最简单就是怎样去养活自己,要自己好好地生活下去,这个我觉得是很多离开香港的人最首要要处理的事情。”

《国安法》通过后,多位香港活动人士和前议员宣告流亡海外,包括在英国的罗冠聪、许志峯、张崑阳和在美国的梁颂恒。有些活动人士选择前往台湾寻求政治庇护,也有人以台湾为中继站辗转来美。今年一月,五名香港活动人士在华盛顿倡议团体“香港民主委员会”协助下,以此途径到达美国寻求政治庇护。

许颖婷说,“比较大的层面是觉得,未来面对打压,到底国际可以怎么应对中国现在的扩张。中国的影响力一直继续这么大的话,到底在国际的层面要怎么制衡它呢?香港人未来要怎么自处,是要面临大规模的移居吗?这些事我觉得回荡在每个人的心中,大家也是处在迷茫跟等待的状态。”

在英国政府宣布自1月31日开放拥有英国海外公民身份的人申请居留签证、居住五年后获永久居留权、再一年可申请公民身份后,中国政府和香港政府作出反击,宣布同日起不再承认英国国民海外护照为有效证件,BNO护照将不能用于香港出入境。被中国媒体称作“乱港分子”的许颖婷若未在12月离开香港,之后离开的难度只会越来越大,港府有权拒绝居民出境。

许颖婷坦言,尽管美国和许多国家对香港展现支持,她对中国政府改变立场、香港情势在未来几年得到缓解,以及流亡者在可见的将来得以回到香港,不抱太大希望。

“但有时候很绝望的时候,有这些想法也是帮助自己不要这么负面的一个方法。有时候也会想像,不知道老了几十岁可不可以回去,”她说。

“香港人有一件事要学会,就是不要这么求快、激进。就沉着气吧,虽然现在我们委屈了,可是有很多事情我们可以继续努力,在海外延续我们民主的精神、推广香港文化,一直延续到一个程度,我们可以反过来说服不同国家的政府,去怎么应对中国,我觉得这是我们未来需要面对的很大的任务,”许颖婷说。

对于越来越多香港人考虑移居海外,许颖婷表示尊重个人意愿,但不论是想离开或是已经离开的香港人,都应该扪心自问离开的意义:是不想再继续受苦了,还是有更大的责任,能做的事比留在香港更多。

许颖婷说:“离开要有一个心态,就是觉得我们不是要逃避苦难,而是离开了之后要怎么利用自己的能力或长处,去继续帮助依然在苦难、在受苦的一些香港人,让他们至少可以好好地生活,我觉得这是我们离开的人的责任。不是说离开了、我们移居了,就把香港放到脑袋后面,不是这样。而是真的主动去做一些事情帮助香港,这才是离开的意义。”

为了不连累仍在香港的家人,许颖婷基本切断了和家人的联系。正如许多宣告和家人断绝关系的活动人士一样。长远看来,香港情况若能得到好转,也是对家人安全的保障。这为海外倡议工作赋予了另一层意义。

她说:“我当然担心家人,可是其实离开的时候已经没有跟他们有太多的联系,金钱上或是普通的交流都已经没有了。其实也是希望他们在自己的地方可以安全,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