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天津爆炸炸开中國制度黑洞

Tianjin

天津「八一二」大爆炸,炸出了中國公共安全管理和權力監管的制度黑洞。截至八月十九日上午九時,一百一十四人遇難,六十五人失蹤。天津港消防支隊第五大隊二十五位成員無人生還。肇事的瑞海公司危化品倉庫違規操作,氰化鈉儲存達七百噸、超額數十倍,這些有害物質炸到不同地方恐釀生化危機引發恐慌。而該倉庫距民居過近,不符國家規定,究竟是誰審批通過?

這也許是一場製造也殺死了最多英雄的爆炸案。一場突然而來的生化危機,炸出了中國公共安全管理和權力監管的制度黑洞。

爆炸發生之前,這個稱為「港運生活服務區」的地方,一切似乎都是美好的、安全的。

緊挨著物流園的共有八棟高樓的啓航嘉園小區,二零一一年才開售。而旁邊佔地是其三倍大、達到十萬平米的萬科海港城,第三期甚至要到二零一六年八月才能交房。一所小學與一座加油站,正在規劃建設中。整個濱海開發區的房價都在往上躥著,去年九月,區內二手房價每平米還在一萬二千元人民幣(約二千美元)出頭,八月初已經漲到了一萬三千六百元。雖然位置偏遠,啓航嘉園的二手房價在一年之內也漲了百分之七。業主們多為新興中產階級,他們願意把居住的地方稱作「小歐洲」。

唯一的煩惱——如果硬要算的話,大概是來自於西側那座南北走向的高架橋,它屬於濱海高速路,難免有車流疾馳而過的噪音。

鮮有人把更多注意力放在向北六百米遠,那個於二零一二年成立的名為「瑞海國際物流」(「瑞海」)的公司上。附近一點五公里範圍內的物流企業有十九家。

從表面上看來,「瑞海」是個熱衷於「安全文化建設」的典範。在其網站上,不難找到各種格言警句:「金錢再好,沒有生命美好,時間再緊,沒有安全要緊。」「安全不是萬能的,沒有安全卻是萬萬不能的。」企業的安全宣傳裏甚至細緻到了冬季掃雪與雨季防汛。

不止是紙上談兵而已。去年三月,瑞海曾進行過劇毒化學品洩漏應急處置演練,二零一三年十一月,則進行了重大危險源火災事故應急預案的演練。在那次演練總結中,不足之處包括「個別隊員打水帶仍不熟練」、「部分人員表情不嚴肅」。

政府部門的上門檢查也少不了。去年四月,交港局安監處來檢查過,並對「某些不足的地方給予了指導與建議」,去年八月是公安部門的檢查,然後是十月,北疆海事局副局長王仲良親自帶隊,對其危險品裝箱情況進行檢查。

對於啓航嘉園與海港城的居民來說,他們似乎沒有為半公里之外的「瑞海」過分擔心的理由。哪怕有火情,隔著一條馬路,就是天津港消防支隊第四大隊。那支隊伍一年至少舉行六次演習,頻繁時每月都有。

八月十二日深夜的爆炸之後,亞洲週刊對親歷者進行了一系列的採訪。在那些死裏逃生的經歷中,在血漿、玻璃碎片與屍體的恐怖記憶裏,於當晚十點五十分被發現的火情,被許多人視為這場爆炸的引線。

但其實不是。只是當時他們並不知道,危險早已埋下伏筆。

救火

對於天津港消防支隊第五大隊來說,這本該是個平靜的夜晚,他們從來不會想到,這是他們生命中最後一個晚上,他們全部二十五人,就在這個晚上灰飛煙滅。

像過往的那些夜晚一樣。十九歲的苑旭旭在上鋪已經睡熟。齊吉旭比他小一歲,還在跟父親聊QQ語音,問起小外甥怎麼還不睡覺。

任務突如其來,「瑞海」著火了。驚醒的苑旭旭,從上鋪的鐵欄杆滑溜下來,穿上衣服就衝出去。齊吉旭也匆匆結束通話,他安慰父親,「就是一個小火災」。

像天津港其他的五支消防隊一樣,第五大隊也只需要對天津港轄區內負責,港內少有出警任務,半年可能也就去個兩三次,處理的也多是車禍、溺水之類的事,有時他們的工作是幫人撿出掉在井蓋裏的手機。天津港已經十多年沒有出過大事了。像苑旭旭這樣的入隊才三個月的年輕隊員有好幾個,從沒有過救火經驗。

「消防隊相當於幼兒園大班,幾乎不出警,待遇還很好。」有介紹人曾如是描述這份工作。

「待遇還很好」,得看跟誰比。沒有工資卡,勞務派遣公司按現金結算,月薪二千至三千元。但比起他們的農村老家——很多人來自河北蔚縣(老鄉介紹老鄉加入),那是個以煤礦出名的國家級貧困縣,這份收入已算穩定,而且有三險,學歷要求只需初中畢業。

他們不是「正規軍」,制服上沒有警銜,除了外調來的隊長和指導員,不算公安編制,合同則是一年一簽。這種用工形式在港口企業中普遍存在。

但把這支隊伍判定為一群業務不精的散兵游勇,並不準確。天津港消防支隊名在企業旗下,但業務和理論培訓與正規消防員基本一致,每週練五天,每天的例行訓練從早上六點起床後三千米跑開始,體能項目還包括了單桿、俯臥撑等。他們懂得應對電火、化工材料著火等不同情況。請假也不容易,苑旭旭打算十一月回家探親,他告訴母親,隊裏規定是工作半年才能休假。

這是一支格外年輕的隊伍。司機班班長逯燕輝已經在隊裏待了九年,是當之無愧的「老人」,但他其實也才二十七歲,孩子剛出生不久。

執勤隊長張奇二十九歲,是個身高一米八二、體重一百八十斤的大塊頭。他是個值得信賴的領導者,去年冬天,有人落海,零下十幾度,他穿著衣服就跳下去救人。人得救了,他上岸時像「穿著冰坨」。

剩下來的,就大多都是小孩子。最年輕是張甫,才十六歲。他確實看起來像個還沒長開的小孩子,下巴尖尖,身高只有一米七出頭。

十九歲的苑旭旭與柳春濤、劉志強同齡(身份證上年齡並不一致),都是蔚縣人,三人在孩童時就認識了。劉志強十六歲時曾在天津港消防支隊工作了一年,後來換了工作,但去年底又回歸了。而苑旭旭與柳春濤則是入隊僅三個月的新人。背景相同,但每個人的想法並不一樣,苑旭旭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職業賽車手,他正在攢錢,計劃到再過半年就可以湊足錢,給自己來買輛心儀的摩托車了。而柳春濤中規中矩,他打工三年來,每逢春節都會把攢下的錢寄回蔚縣。「過年我給家裏帶回去五千!」不久前他還跟妹妹說。「你怎麼不帶回來一萬!」妹妹說。

二十一歲的胡樂已經當上了戰鬥一班的班長。當然,服衆的原因可能不止是他的年齡,還有他的積極性。七月底,他在消防演習中受傷,安排回家休養。爆炸前三天,他就主動停止休假歸隊,「媽,我必須得歸隊,最近隊裏忙,缺人。」他對母親說。

五大隊出動了二十五人,與天津港消防支隊一大隊、四大隊一起,成為首批救援隊伍到達火災現場,他們將成為作戰主力。同時出發的,還有天津市消防總隊的九個中隊、三十五輛消防車。但無論是正規軍還是「編外軍」,只是知道集裝箱著火,卻沒人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

他們看到的,是一大片燃燒的集裝箱,伴隨著劈劈啪啪的聲音,分不清具體有幾個起火點。對於這些鮮有實戰鍛煉的天津港消防戰士而言,最初的興奮可能壓過了緊張。胡樂站在火場最前方高舉水槍的樣子,被隊友拍下,發到了微信上。

但情況變得糟糕,火不但沒滅,反而越來越大,伴隨著劈劈啪啪的爆炸聲。終於,四大隊隊長發出了撤離的指令。

已經來不及了。撤退命令下達不到一分鐘,大爆炸發生了。旁邊的路燈和消防車的照明設施全部熄滅。

三十秒後,是第二次爆炸。

沖天的火光、足以擊穿耳膜的巨響、灼熱而刺鼻的空氣、漫天的爆炸碎片、連根拔起的樹木……後來,那些生還的消防員通過斷片式講述,拼湊起那電光火石間發生的完整畫面。

「我當時眼睛只能看到一點點光,聽得到燃燒的聲音,於是就向相反的方向走。」一位消防員回憶,他受傷很重,體力也幾乎耗盡,最終,他找到了一個打開的集裝箱,坐在裏面直待到救援到來。

一切生還,不過是基於生存本能與幸運。或者,僅僅是幸運。

爆炸

不計那些殺傷力有限的小爆炸,大型的爆炸發生了兩次,第一次發生在二十三時三十四分,相當於三噸TNT的威力;更致命的一擊是第二次,相當於二十一噸TNT。

通過手機拍攝的爆炸視頻,當夜就在網上瘋地傳播著。那場景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廣島核爆,遮天蓋地的白光突現後,天空升起了巨型蘑菇雲。大多數視頻都沒能够捕捉下爆炸的全貌,拍攝者就被衝擊波擊倒了。

據臨近的人說,爆炸時,天空中是四處亂射的火球,有如隕石來襲,掉到地上才看見,是燃燒得通紅的鐵疙瘩。

二十九歲的東北籍民工王高鋒錯過了那一刻。

他與妻子住在金域藍灣的二十九層,這是他有生以來頭次睡在這麼高的位置——當然不是買的,這裏每平米房價接近一萬四千元,他租的是公寓單位內部由木板建起的隔斷間,只有幾平米大。許多農民工以這種方式,與中產人士一起住在這個高檔小區裏。

高層的景致是開闊的,所以在八月十二日的夜晚,他看到了那場距離他大約一點三公里的大火。金域藍灣在高架橋以西,起火的位置是東側的物流園。「那邊出事了。」他對妻子說。

他在窗邊看了一會兒,火越來越大。那邊有新建的二十一層樓,但比照起來,「火要比樓高得多,得有一百多米,特別旺,就像白天一樣」。他沒有再看下去,上床睡覺,好奇心抵擋不過睡意——也許正是這個舉動,讓他逃過了被迸射的玻璃重傷。他在建築工地幹活,那是一份容易讓人疲倦的體力活兒。

他睡得如此昏沉,以至於在他後來的講述中,他始終強調,只感到了一次爆炸。他從床上掉了下來,身上地上全都是碎玻璃,樓房在晃動。黑暗中他爬起來,下意識拿被子蓋住妻子的頭,停了三五秒,「不行,趕緊跑」。

隔斷房已經倒塌完了,同單位的其他人不見蹤影,他成為跑得最慢的人。不及開燈——其實電閘也斷了,他抓住嚇到哭泣的妻子,就往外跑。大門被炸走形了,連關都關不上。走廊牆壁上的瓷磚也炸掉了。電梯根本不用等,按鈕面板都崩了出來。奔到樓梯口,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受傷了,右臂血流不止。

逃到樓下,幾乎每個人都是衣冠不整的,超過半數的男人只穿了褲衩,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受傷。王高鋒才發現,拖鞋底扎滿了碎玻璃,有一塊穿透過來扎進了他的腳掌裏。剛才一路狂奔中他竟然不覺。

每一個回溯那場爆炸的人,都會大量使用擬聲詞:「咚」、「哐」,還有拉長的「嘣」。

「『跨』的一聲就過來了,像一陣涼風,速度特別的快。」一個親歷者如此描述爆炸產生的衝擊波。「死亡的感覺。」他當時正在陽台上,前幾秒鐘,居然不知道要跑。「感覺炸到我了,我要燒死了。」其實,他的位置在好幾公里之外,身上一個傷口都沒留下。

傷者很快就擁滿了最近的泰達醫院。「爆炸之後馬上從家裏趕過來了,知道會死傷慘重。」一位劉姓外科醫生對亞洲週刊說。當晚腦外科收治的十三名傷員中,四人進行了開顱手術。劉醫生也參與了其中一個手術,傷者情況危殆,「腦袋都凹進去了一塊」。

王高鋒打車趕去了比泰達醫院遠兩公里的港口醫院,他以為那裏人會少些,但凌晨到達時,也已人滿為患。傷口被簡單處理後,他直待了三個小時才輪到縫合手術,右臂縫了二十針。優先處理的是那些重傷員,「有些人褲衩都染紅了」。他的妻子事發時睡在床內側,並無大礙。

爆炸的威力在次日光亮些的時候,才更清楚得展現出來。

不要說離爆炸點只有六百米的啓航嘉園與海港城,就連隔著高架橋更遠一點的金域藍灣,所有的房間都被摧毀了。幾乎不再有完整的玻璃,窗簾飄在樓體外。進入樓內,感覺所有的東西都掉到了地上,鍋瓦瓢盆、窗戶架、燈罩、防盜門……樓道有如兇案現場,到處都是血跡。

外面的世界也像是被顛倒過後變得亂七八糟的抽屜,爆炸毀損範圍超過三公里。折斷的樹木與路燈,倒塌的圍欄,散落四處的床單、電飯煲、玩具、甚至人民幣——它們是被劇烈的震動從室內拋灑出來的。有人在路邊看到了人體殘肢。

一切有序的擺放都被打破了,只有一處例外。

那是爆炸中心區的停車場,存放了約六千輛以雷諾、路虎、捷豹為主的進口車。現在,那些車燒的只剩下焦黑或者炭白色的外殼,融化的金屬在地上呈現出液態形狀。奇詭的是,所有的車仍然一排排整齊擺放,連間距都沒有改變。像是蠻族部落的某種恐怖儀式中,將敵人的頭骨順次鋪排,或是一座巨大的墳場,幾千輛車的殘骸以一種蔚為壯觀的方式,殘酷展現出來。

一個直徑百米的大坑留在了爆炸處。周圍變形的集裝箱如兒童推倒的積木,堆積如山。位於東北角的五層高「瑞海」辦公樓,只剩下鋼架結構。

廢墟

被掀走頂蓋與牆體的,不止是「瑞海」的那幢樓,這個公司的種種隱秘,正在事發後媒體調查中,逐漸解開。

表面上看起來守規矩的「瑞海」,其實是家處處違規的公司。

「瑞海」儲存的四十多種危化品中,炸藥類的高危化學品達二千噸以上,所有危化品總計有約三千噸。這些物質或者已經消散在空氣中,或者已經滲入土壤與水源,或者被炸到了不同地方。其中,引發最多恐慌的是七百噸劇毒物氰化鈉。按照環評報告,「瑞海」氰化鈉的最大暫存量只有十噸,即使按公司的倉庫存放規劃,氰化鈉存量也不過二十四噸。顯然,「瑞海」擅自擴大了存儲規模。爆炸前的「瑞海」圖片顯示,危化品集裝箱被露天堆放,而不是放在專用倉庫裏。

「瑞海」成立初期,其倉儲業務明確表明「危化品除外」。二零一四年五月八日,工商登記的許可經營項目中將危化品納入。但亞洲週刊發現,「瑞海」可能早在此日期前已從事危化品作業。在其網站介紹其倉儲業務中,商品分類已有七類危化品(除危化品名錄上的第一類與第七類)。那個頁面的發布時間是二零一三年七月二日。

雖然「瑞海」通過了安評、環價、市政規劃等環節,但核心疑問在於,既然兩個住宅區都在六百米範圍之內,這根本不符合國家對於危險品倉庫與公共設施、交通幹線以及居民區的一公里安全距離的要求,那麼審查紅線是如何跨過的?

作為一個中下等規模的新興企業,如何能成為天津港唯一擁有危化品倉儲資質的民營企業?其他物流公司,包括了像中國物資儲運總公司這樣的大型國企,也曾申請天津港的危險品經營資質,均未能獲批。

然而這些只是表象,是權力的按鈕被蠻橫按下後,附帶發生的混亂。真正驅動力來自於體制腐敗與權力濫用。所有人都知道,危化品倉庫的利潤要遠高於普通倉庫。

根據騰訊網的調查,「瑞海」的一億元註冊資本中,分別持五成半、四成半的兩位股東李亮與舒錚,為代人持股。兩人均無特別背景。李亮是「瑞海」的普通員工,舒錚為機關工作人員。《財經》雜誌報道,「瑞海」的實際控制人,是中化天津公司副總于學偉,與原天津港公安局局長董培軍之子董社軒。目前,他們連同「瑞海」的其他高層均已被控制。

對於那場爆炸而言,大範圍的明火已經在八月十三日的一時被撲滅了。火場之外,餘燼仍在燃燒。

生化危機沒有終結。爆炸中不見的氰化鈉大部分已經找到。但在爆炸現場的地下管線中,檢出氰化物等毒害物質。人們也發現,天津港另外兩個危險品倉庫,安全距離並不合格,甚至可能帶來更大的災難性後果。

啓航嘉園、海港城、金域藍灣等小區的超過五千戶業主,將成為無家可歸的新難民。多數人表示,即使政府修繕,也不願意回去了,因為擔心樓宇物理結構損壞嚴重、環境毒害,而樓中那些血跡與遇難也會帶來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

他們希望政府回購,但這個請求恐怕不易實現。政府當前的舉措是,發放每戶一個季度六千元的安置費,這筆錢甚至不够在區內租最便宜的兩居室。

截至八月十九日上午九時,一百一十四人遇難,一百零一人已確認身份,其中公安消防人員十九人,天津港消防人員三十四人。失聯人員六十五人,其中公安消防人員五人,天津港消防人員四十四人。

他們的家屬匯聚在天津,等待著結果。「汽車輪轂都化成鐵水了,說句難聽的,可能連屍體都找不到了。」有人說。

苑旭旭的母親王麗英總會想起八月十日,兒子與她的最後一次通話。「這孩子很少說自己,說了也是報喜不報憂」,母親說,「還特別關照他的弟弟妹妹,希望注意安全」。

苑旭旭與他一起出動的五大隊的二十四位戰友,一個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