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位于朝鲜的对外窗口——首都平壤市中心,我们刚在沿大同江的一艘大游艇上吃完了一顿漫长的、以喝为主的晚宴。两名女服务员不再跟着我们的英语导游尼克一起唱着喧闹的卡拉OK。现在,在我们回酒店的大巴上,一位年轻的导游突然充满感情地唱起了《丹尼男孩》(Danny Boy)。他迷人、优雅的同事彭小姐——朝鲜很擅长给来访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谈论作为一名26岁的未婚女性所面临的压力,香奈儿(Chanel)的发夹在她的头上闪闪发亮。我们的另一名看守——四五个人看着我们这14个人,用摄像机记录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说这是在录“旅游纪念视频”——不停地说,“你们认为我是政府间谍。对吧?”
但再次来到朝鲜是因为,这里格外能促使我去思考一些有关人何为人的尖锐问题。这里格外能动摇我对“现实”本质做出的那些方便的假设。我周围的人显然跟我一样,会难过、会流血、会发怒;但如果告诉你,你在家里放的如果不是国父像,而是你母亲或者孙女的照片,是会坐牢甚至可能判死刑的,这对你的本能会构成什么影响?不能离开家乡,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真是身为人的一部分吗?我从来不怀疑人性是一种特权,尽管我们作为会思考的动物,同时也是一群煽动、密谋和幻想的造物。政府总是想对此进行压制,生活在更自由世界中的一些人,选择与屏幕为伴或者通过屏幕来看世界的方式,将自己囚禁起来,就像佛教煽动者阿欣维拉杜(Ashin Wirathu),无视佛陀辛辛苦苦阐明的共同人性,将他的穆斯林邻居比作豺狼。如今,越来越多的人似乎在以机器决定的后人类速度生活着,以至于我们几乎没有时间陪伴孩子与朋友。但如果我们感到人性失格——或者假装我们可以用工程手段消除死亡——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我们的一个选择,并且可以随时反悔。
在我生活了30多年的日本,没人会为了要不要跟机器人结婚,或者因为把铅笔扔到房间另一头而要不要跟它道歉这种事情纠结。我们的邻居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2.5次元”和“亚人”,他们的政府已经任命没有嘴巴的可爱卡通形象Hello Kitty和一只22世纪的蓝色机器猫哆啦A梦任命为文化大使。在一个万物有灵论的神道教宇宙中,有生命和无生命之间的界限是不同的——你在宫崎骏那些美丽的电影看到了,每一片叶子和每一粒尘埃都被认为是有灵魂的。在日本,就像它的邻国朝鲜一样,个体通常被视为一个单位的一部分,是一群声音中的一个;她的工作也许是看不见的、听不见的,与周遭的众人没有分别。在东京一家名为“家庭浪漫”(Family Romance)的公司,1200名演员随时准备收费扮演一个角色几年,可以是孩子生活中缺失的父亲,或者一个妻子的婚外情人。长崎的海茵娜酒店(Henn-na Hotel)称自己是世界上“首个机器人酒店”。
但所有这一切只意味着人类体会情感的界限被拉伸,甚至包括花粉的微粒,或是载着人们的铁路车厢。在日本,即使死者也被视为人类。我的岳母在二月去世后,她最亲近的亲戚一直在与她聊天,在她的棺材边放一杯她最喜欢的啤酒,在她蜡黄的脸上涂上腮红。她父亲被埋葬五年后,我的妻子仍然会为他送上食物;这个月我们的儿子将回家,因为他故去的外祖父母被认为也要回家访问三天。
对我来说,这只能证实我们许多人内心的感觉:神性和人性的关系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紧密。我和达赖喇嘛对话了44年,每当他强调自己也是凡夫俗子:有时会不耐烦,有时会悲伤,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我都会觉得感动。我一直重读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的小说,因为他提醒我们,一个“威士忌牧师”可以喝醉,忽视所有职责,甚至生下孩子,但他的善良和无私依然足以令道貌岸然的红衣主教感到羡慕。格林知道,我们的真正的力量蕴藏在我们的脆弱之中(就算只是因为我们同情他人的能力也蕴藏在脆弱里)。
30多年来,我一直在旅行——到也门、到复活节岛、到埃塞俄比亚——去看看各种习俗、环境和种族差异之下的人性可能是怎样的。我看到躲避子弹的年轻母亲,看到生活在垃圾堆里的孩子,看到那些疾病令他们失去与人类相关的大部分能力与定义的人。然而,如果环境有所改变,我从不怀疑几乎每一个人的人性都可以得到恢复。
我第一次访问朝鲜,是在驳船上那个傍晚的24年前,在那座城市里的最后一个下午,向导带着我上了一座山。那里只有我们两人。山下是最先进的摩天大楼(虽然往往无人居住),还有游乐园和整洁、宽阔的林荫大道,这一切都是他的政府建造的,那里35年前还是废墟,朝鲜人说,当时,在那座被毁弃的城市,只剩下两座建筑没有倒下。
我的向导并不是不谙世事的;他在巴基斯坦学习了三年,会说乌尔都语和英语。他知道他心目中的所谓“过着人的生活”,与我的想法非常不同。但他说,“不要听我的宣传。只需告诉你在美国的朋友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这个时刻,他是不是脱离了剧本——或者只是他的导演给了他的一套更狡猾的台词?我说不好。但我可以感觉到他打动了我内心的某种人性,以及两个人类之间可以分享的任何理解,即使他们来自截然不同的的世界。在我看来,官方的平壤似乎绝对称不上人性,但是当我通过离境处时,我的向导一直在向我挥手告别,我感受到一种新鲜的力量,没有人可以完全剥夺我们的人性,除了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