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胎合不合法?撕裂美国社会肌理的争议话题

人工终止妊娠,人工流产,俗称堕胎。和枪支管控一样,堕胎合法性在美国是一个极富争议的敏感话题,几十年来不断撕扯着美国社会肌理和神经。1973年美国最高法院就”罗伊诉韦德案”(Roe vs Wade)做出判决,堕胎在大多数州成为合法。但是,围绕堕胎合法与否,45年来争议从未停歇,观点两极分化,甚至有不少人呼吁推翻”罗伊诉韦德案”的裁决,全面禁止堕胎。自2016年大选和特朗普当选总统后, “捍卫生命” 反堕胎阵营声势大振, “捍卫生育权” 挺堕胎阵营声势相应升级。

BBC国际台社会事务记者瓦莱丽亚·珀拉索(Valeria Perasso)最近到美国路易斯安那州走访了那里仅剩的三家堕胎诊所之一,希望妇女诊所(Hope Meidcal Group for Women)。
那是个热带风暴肆虐的周六。
美国南方路易斯安那州一个叫史莱夫珀特(Shreveport)的小城见证了一场”文化冲突“。地点是一家不大的诊所:希望妇女诊所。它是方圆200英里内仅有的一家做妊娠早期人流手术的诊所。
那个周六,诊所预约满员,有大约50名孕妇等着做手术,护士们在忙着做各种准备。
诊所门外聚集着一群反堕胎人士,男女老少32人,打着伞,握着十字架或圣经列队缓行,边走边祈祷。还有一辆面包车缓慢行驶,车上巨大的广告牌,一面是胎儿图像,文字是”你会保护我吗”?另一面是蹒跚学步宝宝的脸,配的文字是”我出生前就能听到妈妈的声音”。
跟抗议者人数相当的是另一群人,穿着亮色背心,在诊所外指挥交通,或者陪孕妇进诊所。
诊所之前得悉抗议活动的消息,怕应付不了,便在脸书上求助。几十名志愿者看到脸书上的求救信息赶来相助,大多是女权人士,希望用友善和微笑让那些已经很难受的孕妇略感宽慰。
也有人是因为不满反堕胎抗议者”找错目标”,把矛头对准本已身心俱疲的人和为她们排忧解难的诊所。
当地反堕胎运动发言人克里斯·戴维斯说,围绕堕胎展开的是一场”文化战争”。
如果确实是一场战争,或者说一场持久对峙,那么希望诊所显然是一个主要战场。
希望:诊所+战场
到希望诊所做人流手术的孕妇来自路易斯安那、得克萨斯和密西西比3个州。她们大部分20来岁,已经有一个孩子,要求二胎人流的原因是缺钱,养不起更多孩子。其中不少是单亲妈妈。
她们中80%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堕胎费用(大约500美元左右)得自掏腰包,联邦、州政府和保险公司都不买单。
过去十来年里,路易斯安那州的堕胎诊所陆续关闭,现在只剩3家,每年做10000例手术。因为法律规定咨询问诊和手术之间至少有24小时间隔,因此很多孕妇必须承担交通、住宿等额外开支。
希望诊所平时每天大约有30台手术。周六最忙,有时要做50多台手术。预约名额很紧俏。
诊所的大门已经加固,进门必须按门铃,前台闭路监控屏幕上是15个摄像头从各个方位传来的外面的影像。
里面的人害怕吗?没有。太忙了,顾不上害怕。有50号人等着手术呢。说这话的是诊所负责人凯塔琳·皮特曼(Kathaleen Pittman),路易斯安那州人,60岁,高个子,绿眼睛,说话直截了当,无所畏惧。她也是这个诊所的顶梁柱,在这里已经干了35年。
她说,要是早30多年有人告诉她,今天她会坐在这个诊所,面对各种规定和限制左右为难,被气势汹汹的”反”派人士责骂威胁,她会觉得不可思议。
“可这一切正在发生,”她承认。
皮特曼晚上睡不着觉。“反堕胎分子肯定会说那是因为我良心不安。那纯粹是胡说八道!我失眠是因为操心那些新规则出来后,我们该怎么保证来诊所的人得到应有的照料。”
她说的规则是美国各州近年来陆续出台的各种限制堕胎的法规。
法规趋严 压力日增
过去10年里,美国各地的堕胎诊所数量锐减。路易斯安那州从1980年代的11家减到现在仅剩3家。全国有7个州只有一家堕胎诊所。
自从2016年大选以来,围绕堕胎合法性的争执更趋激烈。
因为推翻最高法院的裁决,直接全面禁止堕胎不容易,很耗时间,所以保守派就从较容易的州法着手。
2017年,特朗普总统任期第一年,19个州通过了63条针对堕胎的限制性法规,29个州(包括路易斯安那州)因为相关法律法规之严而被生育权研究机构Guttmacher 研究所列为敌视堕胎州。
该机构数据显示,特朗普总统任期的头半年,各州共推出了431条限制堕胎的规定;2018年第一季度37个州通过了308条限制堕胎规定。与此针锋相对的是,44各州通过了700条保护或扩大生育自主权的法规。
俄亥俄州2106年12月立法规定怀孕6周禁止堕胎,所谓”心跳法案”(胎儿有心跳,通常是怀孕6周),引发全国争议。一年半之后,衣阿华州也于2018年5月通过了类似的法律。这是对终止妊娠时间法律限制最严的两个州。
随着各州各种限制堕胎的新规出台,提供这项医疗服务的专业机构和人员感受到的压力日益增大。美国全国堕胎联合会(National Abortion Federation,NAF)注意到,2016年大选过后,针对堕胎的仇恨言论大增。
皮特曼对未来不乐观。“我告诉你,”她说,“情况不会有任何好转。”
于此同时,还是不断有人需要堕胎,而提供这类服务的诊所和医生越来越少。


露西的故事

露西(化名)21岁,怀孕8周,到“希望”诊所流,路上开车单程3小时。
她是商店收银员,单亲妈妈,女儿不到1岁,父母都住在外州,帮不上忙。
她说,肚子里胎儿的父亲就是女儿的父亲,但他几乎不管女儿,所以也不指望他能帮忙照顾第二个孩子。她自己一个人没法带两个幼儿。
“即使他反对我堕胎,我还是会来做这个手术,”她态度很坚定。
她解释说,像她这样的非裔美国女性,生活比其他人更艰难。她想回学校继续深造,不能有两个孩子拖累。将来有可能要更多的孩子,但现在绝对不行。
因为露西属于低收入者,诊所同意减免部分手术费,只收不到400美元。根据路易斯安那州的新法规,她第一次就诊时先要做一对一咨询、填表、签字,预约五天后的手术。
周二对露西正合适,因为她周三不上班,正好可以休息一天。

卡塔利亚的故事

卡塔利亚(化名)周六去诊所时外面有很多反堕胎抗议者。
她22岁,从得克萨斯州开车2小时到希望诊所来堕胎。这是她和男友的第二胎。他们认为现在没条件养两个孩子,即使生下来也得让别人领养,又舍不得,所以决定人流。
她和男友都是食品加工厂工人,日夜倒班,每月收入只有800美元左右, 平时一家三口都难得在一起,再要第二个孩子,更无法想象。
卡塔利亚说,如果他们挣钱多一点,就肯定会要这个孩子。她不否认自己心里很矛盾。
超声波检查确认她怀孕5周,还没有胎儿心跳。她忽然泪流满面。
擦擦泪,叹口气,又说,谁都没错,就是养不起更多孩子了。

政治和法律

1973年,美国最高法院就”罗伊诉韦德”案作出判决,堕胎从此合法。但之后45年来争议始终不断。堕胎合法性在意识形态、宗教信仰、价值观和政治立场等几个维度上撕扯美国社会的肌理和神经。
美国最高法院确立的”三阶段标准”规定,妊娠第一期(First trimester,妊娠头3个月)孕妇有自主决定权,妊娠第二期(妊娠中3个月),出于孕妇健康考虑,各州可以限制但不能禁止堕胎,妊娠第三期(妊娠后3个月),除非孕妇有生命危险,各州可以立法限制或禁止堕胎,保护胎儿。
“罗伊诉韦德”案判决后的45年间,有记录的人流手术共约6000万例。
据皮尤民调中心2017年一项调查显示,大约57%的美国人认为所有或绝大多数堕胎都应该合法。希望立法禁止堕胎的40%的人里,大部分是共和党人。
调查发现,”在堕胎问题上的党派分歧对立比20年前更为严重”。
2016年大选为此提供了佐证。
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声称自己长期致力于捍卫生育权,共和党的特朗普则自比前总统里根,是个彻底”亲生命”派,并向反堕胎阵营许诺,一旦当选必采取行动”推进未出生婴儿及其母亲的权益”。
特朗普的竞选搭档麦克·彭斯是当今美国政坛最活跃的反堕胎政客之一。他和特朗普搭档,在保守派选民眼里本身就昭示了一个强悍的立场。
特朗普政府要兑现承诺,提交了切断对美国计划生育联合会(Planned Parenthood)联邦拨款的立法提案,但众议院不批准。
今年1月,白宫发布了二条行政令,一条使各州政府可以更方便地把计划生育联合会成员机构排除在政府拨款项目名单之外,另一条则允许医护人员出于”宗教信仰或道德理念”拒绝做人流手术。
在司法领域,反堕胎阵营的尼尔·戈萨奇(Neil Gorsuch)就任最高法院大法官,十多位获总统提名担任高院法官的候选人被认为可能与反堕胎运动立场相同。
今年11月将举行中期选举,民主党有可能夺取大量众议院席位,很可能因此壮大捍卫生育权自主阵营的声势。”堕胎战”再度升温。
现实个人
自2016年大选以来,美国各地的堕胎诊所遭遇的非法闯入、盗窃、破坏案显著增多,诊所工作人员被跟踪盯梢、遭到袭击的案例也更加频繁。
全国堕胎联合会(NAF)从1977年开始统计针对堕胎诊所和医护人员的恶意行为数据,发现极端暴力事件有所减少,但阻吓手段有所升级。
比如在诊所外设纠察线、抗议示威,去年全国总共有61000例,是NAF记录中最多的一年。
该组织的梅丽莎·福勒(Melissa Fowler)说,自2016年11月以来,针对堕胎诊所的仇恨言论、网上骚扰和谩骂抹黑”急剧增多”。
关于诊所遭受暴力攻击的全国调查显示,近一半堕胎诊所在2016 年受到某种形式的暴力攻击,比2014年增加6.2%。
“希望”诊所的医生护士对此有切身体会。他们接受BBC采访时要求匿名。
一位妇产科医生在诊所工作了36年。他每周来诊所两次,自己在城里还有一个诊所。
反堕胎活动分子在他的私人诊所周围撒传单,对他家邻居宣传说他”杀婴儿”、昧良心赚钱,还威胁要送他去”见上帝”。
他不得不求助于当地警察在自己家和诊所周围巡逻。
许多医生不堪压力和骚扰而不再做人流手术。
但是,他认为终止妊娠是女性应该享有的生育权选项,尤其是在一个经济落后、传统上反生育权自主、权益保障诸多欠缺的地方,更需要这个选项。
路易斯安那是美国最穷的七个州之一,性病高发,梅毒患病率各州最高,是全国平均数的两倍;这也折射了那里性教育的严重匮缺。
希望诊所所在城市的反堕胎运动势力强大。
距离诊所开车15分钟的地方曾经有过另一家堕胎诊所,波西尔诊所(Bossier Medical Suite),2017年4月关门,主人迁居其他州。
波西尔诊所位于一个商业园区,周围是大片停车场。当地反堕胎运动代言人克里斯·戴维斯(Chris Davis)说,那个停车场一度爆满,全是去诊所的人。
后来,当地反堕胎运动组织了一场”40天拯救生命”祈祷接力抗议行动,在诊所外的步行通道上支起帐篷,日夜祈祷。他们自称”祈祷斗士”,在诊所地界外设法劝阻去诊所的孕妇,派发传单。
“我们天天在诊所外祈祷,祈祷停止堕胎;我们觉得上帝听到了那些祈祷,做出了那么重大的回应。那可是每年有1000个小宝宝免遭堕胎,得以活命啊。”
戴维斯有3个孩子,自称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另一位”祈祷斗士”叫凯露·哈里斯(Carol Harris),退休老人,基督教徒。她经常在当地的诊所外发放反堕胎宣传资料,劝说要堕胎的人回心转意。
她发放的小册子里有处于不同发育阶段的胚胎图片,一位后悔堕胎的母亲的自述,还有当地两个向孕妇免费提供尿片和奶粉的孕妇中心的资料。
她说,奥巴马政府执政期间政策有所宽松,”现在反过来了,我很高兴”。
哈里斯声明她和她的同伴们的着眼点不是推翻”罗伊诉韦德案”判决,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个人层面,劝回一个是一个,积少成多,在草根层面推翻那个判决。
不过,她承认大部分去诊所求助的孕妇通常都不理睬抗议者。
一名相应”希望”诊所呼吁前去声援并维护秩序的22岁志愿者说,抗议者怼错了对象,除了让孕妇受更多的罪,什么目的也没达到。

Image caption 凯露·哈里斯多年不懈地参加反堕胎抗议活动,派发宣传资料,劝说孕妇改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