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黑暗中是一番怎样的体验?

这个展览上,见不到一丁点儿光亮——尽管我事先就知道如此,但真正置身其中,周身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抱吞噬时,我还是改不掉平日里的习惯,不顾一切地往这片黑暗中扫视张望。

走廊上铺了地毯,我拖着脚步,在上面缓缓穿行;跟着导游一分钟前的示范,我在这小小的拱廊中挥动着长长的拐杖,笨手笨脚,洋相百出。期间,珍奇鸟类的鸣唱 声,风过树林的沙沙声,还有拐角处小溪的潺潺声,声声入耳。我跌跌撞撞地从门洞穿出,猛然间,平整的地毯不知哪里去了,脚下触到一座岩石包裹的小山丘。微 风吹打在我的面颊上,感觉在这片人造森林里,四周的动静无不嘈杂而喧嚣。

“好嘞!孩子们!现在,我们就身处大自然之中。你们可发现了什么没有?”发问者正是我们年届45岁的导游——米尔·马提亚胡(Meair Mattityahu),他在出生后不久就双目失明了。

“我找到了一棵树!”一个11岁的纽约姑娘嚷嚷道,她的家人也在现场观展。而此时此刻,掉队的我还站在距离门口几英尺远一座崎岖不平的仿真土丘上,正努力判明方向。这下发愁了,“拦路虎”当道,要是再迈出一步,该不会就直接撞树上了。

而这还只是七间展室中第一间的内容。该展览名为“黑暗中的对话”,位于霍隆(Holon)的儿童博物馆(Children’s Museum),这座博物馆有一个更为通俗的名称:“盲人博物馆。”

世界卫生组织估计,全球共有3800万盲人,另有1.1亿人视力低下,极有可能成为盲人。 “黑暗中的对话”展览诞生于1988年的德国,而后该展览又在一些国家获得特许举办权。该展览在设计理念上与“黑暗餐厅”(黑暗餐厅的来宾在一片漆黑中用 餐)颇为相似,都旨在加深常人与盲人之间的联系和理解,并为常人提供体验盲人世界的机会。

马提亚胡表示,参观者进入这个展览的第一反应千奇 百怪,他都一一见证——有的人惊慌失措,有的人开口尖声怪叫,就像其他人在黑暗中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似的,还有的人纵声大笑。而且,至少有一位参观者昏了过 去。他说:“有的人变得相当迷惘,完全辨不清方向,连左和右都傻傻分不清楚。我让他们用左手扶着墙,可他们根本做不到。”

长达90分钟的游 览到了尾声,我们还将乘船兜兜风,到一栋房子里随便逛逛,沿着大街散散步,去杂货店买买蔬果,最后再前往酒吧喝口苏打汽水。当然,所有这些活动都在一片漆 黑中进行。尽管一开始我提心吊胆,但似乎也渐渐找到“光明”。不出约半个小时,我就感到自己的其它感官越发灵敏起来,主要是听觉和触觉:我已经可以用拐杖 探清路面上的隆起凸块,并在各个展室中更加轻松、自如地穿梭来去。

要知道,人类的大脑极其善于变通,对一切感官物尽其用。在视力正常者的大脑 皮质中,专门用于视觉处理的区块含有较多的神经元,其数目超过了听觉和触觉相应处理区块所含神经元的总和,所以常人能够用眼睛来快速分析周遭环境。然而, 在视力缺失的情况下,其它感官可能会挺身而出,填补缺口。关于失明和神经可塑性的研究已经显示,失明可以改变大脑处理信息的方式;同时,还有研究表明,早 盲者会用枕叶皮质区进行听觉处理、言语加工和/或触觉处理。

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的博士后研究员帕特里斯·沃斯(Patrice Voss)指出:“大量研究已经表明,盲人会用枕叶区处理包括听觉和触觉在内的非视觉刺激。对于一名双目失明的受试者而言,大脑视觉功能区越活跃,他在听 觉处理的某些方面能力就越强。”

沃斯的研究已经表明,当仅能使用一只耳朵对水平平面上的声音进行定位时,早盲者的表现优于常人。同时,另一些研究也已显示,在诸如声音识别、言语记忆之类的其它非视觉任务中,盲人的表现都胜过视力正常的普通人。

沃斯指出,尽管晚盲者仍会在行为上有所改变,但相对来说,早盲者或先天盲者的视觉皮层重塑运动更为频繁,这对他们而言大有裨益。

他说:“随年龄的增长,人类大脑的可塑性会降低,相应地,变革的余地会减小。然而,早年的经历也会推动大脑各个区域组建连接。譬如说,如果你早年不幸失明,那么你很可能会更习惯于在视觉区域内处理非视觉信息。”

此 外,人人常常将雷·查尔斯(Ray Charles)和史提夫·汪达(Stevie Wonder)视为音乐才干出类拔萃的盲者典范。而且,部分研究已经证实,早盲者可能因目不能视而听力拔群。例如,2004年的一项研究发现,在盲人音乐 家中,绝对音感(辨认一个音符并将其再现出来的能力)拥有者所占比重明显高于视力正常的音乐家中绝对音感拥有者所占的比重。再之,沃斯于同年开展的一项研 究显示,盲人参与者比视力正常的参与者更加擅长识别音调的波动变化。

马提亚胡说:“人们总是说,失光明,毋宁死”。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就我个人而言,要是让我选,我宁愿选听觉。尽管目不能见,但我还可以听、可以记、可以交流、可以走动。如此,我照例可以把日子过下去。”

马提亚胡指出,除了拉近普通大众与盲人的距离外,该展览所期望达成的愿景之一便是,参观者们在评价盲人时,将学会以此人的能力为判断依据,而非仅仅看到“他 /她是盲人”这个事实。“我希望自己现实生活的经历能与在黑暗展览里的体验更加一致。”他如是说。“你们每个人之前并没有见过我,而来到这里以后都非常迅 速地学会了怎样去信赖我。但如果你们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碰到我,谁都不会去考虑从一个盲人那里获得帮助的可能性。而我在想,为什么不呢?我能在这里引导你 们,我就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在有光的地方带你游览。”

对盲人构成挑战威胁的并不仅仅是现实世界;他们还得学会驾驭数字世界。作为一名盲人,科技产品的用户体验又会如何?

你 的智能手机和电脑很可能已经提供了盲人可用的设置,只是你多半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安卓手机有一系列可供启用的设定,其中包括“对讲”(Talk Back)、触屏版浏览功能以及虚拟助手Vlingo,后者是一款类似于Siri的声控命令软件;而苹果的设备则有一个名为VoiceOver的无障碍辅 助功能设置。它们虽然各有优缺点,但通常都通过读取用户在手机上的触摸操作来运行,而用户则可以从屏幕上选取合适的应用程序、菜单条目、文本框以及各种自 己想要的功能。

此外,还有一些其它的应用也是为盲人定制的。例如, LookTel Money Reader和GreenGar Studio开发的Color Identifier,两款

应用程序均运用了照相机,前者可以识别和朗读来自世界各地的货币名称,后者可以识别和朗读世界各地货币的颜色。再譬如,Project Ray出品的Ray App应用对安卓手机界面进行简约化处理,并根据用户初始触屏位置来定位选项。

我将自己的iPhone调到VoiceOver盲人模式下用了一星期。虽然 开机相当方便,但在那之后的操作,即便是盯着手机屏幕看,我都会感到困惑不解,不知所措。问题出在:VoiceOver采用了一套完全不同的手势指令集。 例如,在VoiceOver盲人模式下,向上和向下滑动不会使页面跟着上下移动,而需要两指并用才能让页面跟着动。对此,我决定向专家请教请教。

利兰·弗兰克(Liran Frank)在因一种名为“视网膜色素变性症”的先天退行性疾病失明之前,是一名计算机技术人员。他表示:“并不是说,失明人士只能使用辅助功能。所有视 力正常的人用的应用,我们都可以用,比如,Netflix、“谷歌地图”(Google Maps)、“慕移公交”(Moovit)、Whatsapp等等。VoiceOver用起来十分简便;你只是还没掌握其中的窍门而已。我使用手机的操作 速度,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拉上数字帷幕

弗兰克向盲人们传授使用智能手机和电脑的诀窍,还录制发布关于VoiceOver的教学性播客。在一番立竿见影的教学之后,我又开始在VoiceOver模式下使用手机,这次我给手机屏幕拉上一层数字帷幕,使其乍看上去好像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不出一天的光景,我便可以在黑屏状态下凭感觉使用手机,如此神速,不可思议。各种不同的声音指示各类特定的事件,帮助用户定位排列,并养成本能反应。例如, 指示器的声音响起,要么表示你不能再删除文本字段了,要么表示你已经成功地打开了某个东西,要么表示你的操作范围超出了屏幕。多种一到四个手指的手势搭配 有助于快速导航并给手机下达指令,例如,滑动、点、双击、三击和一种叫做“取消之前操作”的手势。

举例来说,想要终止某个应用的对讲功能, 双击屏幕上的任何地方即可。例如,手机屏幕正在读一个你以前听过的短信或电子邮件,就需要用到这个手势。你甚至可以通过在屏幕上扭动两个手指,做出一副像 在转动拨号盘的动作,来激活一个虚拟的转子。它会为你提供了更多关于所在页面或后台应用的选项,比如生成一个链接列表。再比如,让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你 朗读,这样你就可以检查其中的拼写。

在盲人模式下,我可以查看电子邮件,经由听写打字来发送和收听短信,用Safari浏览器上网冲浪,打电话,播放音乐。我听了弗兰克的播客之后,又实践来几下,甚至连谷歌地图都能用了。

然而,其中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除了初期学习曲线所带来的挑战(比如,像 下面这样发送消息)之外,常常是当一个应用程序出现更新时,难题就随之而来。一些应用和网站的设计使其开放兼容;而很显然,也有一些应用和网站只适合与 VoiceOver或凑巧碰到的另外一个屏幕阅读软件配合使用。弗兰克表示,他以前装了一款受欢迎的公共交通应用,将它和VoiceOver一起搭配使 用。后来,这款应用更新了一次,变得更加图文并茂,也因此就访问不了了。他说:“于是,我们一伙人就给他们写了封信。他们给我们回信称,没想到还有盲人来 用他们的软件,而他们也希望我们可以访问这款软件。于是,他们与我们合作,聘请了一名程序员,通过代码攻坚,使得该软件重新获得彻底的可访问性。”

弗兰克认为,与其新建一套专门为盲人定制的交互界面,不如投入精力和资源改造已有的应用程序,从而使其更具可访问性。他评价说:“那些专门的‘盲人手机’一 般存在较多限制,而且不能实现正常手机的全部功能,还颇有些居高临下特殊照顾盲人的意味。我们凭借自身的聪明才智,完全有能力借助开放兼容的网站和应用去 使用一部正常的手机,同时这也能满足我们更多的功能需求。”

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说服私营企业在其产品设计中考虑加入可访问性内容仍是一项挑战,但对于多数盲人来说,这不过是另一个需要他们致力于解决的问题罢了。

就个人而言,我很想尝试通过一款导游应用来参观这个黑暗展览,或许将来主办方会在游览体验中增添这一创新元素。然而,最发人深省的部分始于离开展览。沉浸在 黑暗中的几个小时,我的其它感官得到调整,状态良好;重回光明的瞬间,我完全被视觉信息狂轰乱炸,感觉闭上双眼开车回家会更加舒服。而后,我这才意识到我 们大多数人是多么依赖视觉感受啊,而又不得不说,在黑暗中,这个世界依然是那么丰富多姿。